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文革”就开始了。我们宁静的校园很快就卷入了“文革”的风暴之中。我记得课堂上老师曾经带领我们一起朗读过一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因为这段话已经被人谱了曲,歌名就叫“造反有理”,唱遍了大江南北。老师带我们唱的时候,一再强调要把“造反有理”四个字唱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当时我年纪小,也不懂什么叫马克思主义道理,更不懂什么叫造反有理。就问了老师一句:什么叫造反?老师说,造反就是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听了,还是一头雾水。
后来,我们小镇上的人也很快卷入了这场革命风暴之中,宁静的小镇就再也没有安宁过。大街上挂起来一个高音喇叭,除了唱一些歌颂毛主席的歌曲之外,也反复播放“造反有理”之歌。在“造反有理”口号的鼓励下,儿子造父亲的反,学生造老师的反,下属造上级的反,曾一度变为社会时尚。我们镇上的几个造反派头目,经常站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声嘶力竭地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时候,他们一看到学生围上来,就高声对大家喊:“革命小将,要砸烂封资修,造学校的反,革老师的命!”于是,大一点的孩子就加入了红卫兵,带上一个红袖章,跟着造反派头头挨家挨户搜罗各种各样的文物,并贴上“四旧”的标签。有的到别人家里翻箱倒柜,甚至半夜抄家,让人不得安宁,造反派、红卫兵把收起来的文物,能砸的就直接砸得粉碎。砸不了的,就扔到小学的操场上,一把火点燃烧掉。我印象中,我们小学大操场当时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物,各种祖传的牌匾、楹联,以及各种雕龙画凤的门帘、屏风,还有大量祖传的古玩、字画,统统都作为“四旧”予以焚烧摧毁。甚至一些人供奉在自家神柜上的菩萨像也都难以幸免。
当时还经常开批斗大会。我们这些小孩子有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批斗会,拿个小马扎坐在前面,有时候是自己去看热闹,就干脆站在会场角落里。批斗会开始了,有人就在台上高声喊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带上台!”然后台下开始有人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到某某某、油炸某某某!”批斗会刚开始时还比较文明,主要是揭发批判,批来批去,渐渐情绪激动了,后来就开始拳脚相加,甚至是皮带、木棍伺候了。台上被批斗者被打得皮开肉绽、喊爹叫妈的时候,台下的人就再次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学校通知我们要组织观看地委书记某某某在全地区游斗,他是我们整个荆州地区最大的走资派。我们早早就在公路边上等候,要等到批斗他的车子开过来,停到我们镇的桥边,大家就一起高喊“造反有理!”“打倒走资派!”等口号。我们在路边等了将近两小时,看到两辆大卡车开过来,车上有高音喇叭,喊得震天响。走近了一看,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额头上还用墨水打了一个叉叉。头上戴着一米多长的铁皮制作的高帽子,被几个彪形大汉按着脑袋,驾着“飞机”。等到靠近人群的时候,后面有个人就把他的头发揪起来,让他亮相。胸前挂的牌子写着“走资派某某某”,清晰可见。卡车停了大概十来分钟以后就开走了,据说还要在全地区游斗。
到了后来,局面完全就混乱了,陷入了武斗,高音喇叭每天都喊着造反有理。我们公社上就冒出来几十个造反组织,每个组织都是从毛主席诗词里面找几个字,什么“风雷激”、“追穷寇”、“全无敌”之类的,每个组织都制作一面大红旗,上面写有该造反组织的名称。小镇上,经常出现这样的现象,夫妻双方分别参加不同的造反组织,回到家里因为组织和观念的冲突而相互掐架。有的夫妻一方参加了某组织,另一方拒绝参加,就变成了造反派与保皇派之间的争斗。各个造反组织都要印发传单,宣传和扩大其组织的影响。见到我们小学生,就一摞一摞的塞到我们手上,要我们帮助散发。我那时候爱看传单,一学期下来,我居然收集了一箱子的传单。再后来,造反派相互之间的武斗就开始了。每个战斗队都说他们是忠于毛主席的,指责对方反对毛主席,从恶语相加,到动手斗殴,最后就发展到用枪炮战斗,以武力征服对方。有一天晚上我父亲带我到县城出差,也顺便见见县城,开阔一下眼界。结果晚上枪炮声响了一整夜。据说是两派相斗,死伤了不少人。第二天早晨,我在睡觉的隔壁房间门口玩耍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子弹壳,正好是一颗子弹从一扇窗户边上射进来,我捡起来交给房间的主人,他看到后吓得大惊失色,晚上再也不敢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面住了。
后来,造反之风蔓延到学校。最开始批斗的是校长,后来开始批斗老师,再后来干脆整个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过了一段时候,学校又发出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要求回去接着上学。其实,那时已经没什么学可以上了。
十年动乱,特别是“文革”初期,造反有理的口号成了口头禅,我参加高考上大学之后,每每想起震耳欲聋的造反有理的喇叭声、口号声,就总是像一幕幕噩梦一样在脑海里盘旋,成了抹不去的生活记忆。上了大学之后,我开始有机会认真学习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我在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也不断在思考,马克思主义道理千头万绪,是不是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为什么要造反?我们要造谁的反呢?
这个问题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很有趣的是,我读研究生以后,遇见了教我们《资本论》的著名经济学家孟氧教授,他刚从监狱出来不久,据说是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居然大难不死。他给我们上《资本论》,课后我们经常向他请教。
我记得,每到傍晚时分,孟氧老师就围着校园草坪散步。我正好住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次在学校操场遇见了他,他兴致盎然,拉着我跟他一起走一走聊一聊。我随即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马克思主义道理千头万绪,是不是可以用造反有理一句话概括?”他听了这句话,看了我一眼,停顿了很长时间,我看他两眼都已经模糊了,目视前方不做声。后来他突然开口对我说:“你知道,你这个问题,正是我多少年前思考的问题。正是因为思考这个问题,给我惹了大祸。我‘文革’中的灾难都和这个问题连在一起。”我们边走边谈,他就给我讲了他的这段遭遇:在“文革”开始后,因为每天要学习毛主席的这段最高指示,交换思想、谈体会。他在私下里无意间谈到“既然马克思主义道理是千头万绪,那就不是一句话能概括的。即便是能够用一句话概括,也不应该是造反有理,而是解放全人类、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真正的使命”。他说毛主席当年在延安的时候讲造反有理,主要是为了发动人民起来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这在当时这样讲是正确的。但是,今天我们党已夺取全国政权,还讲马克思主义道理就是造反有理就有点不合时宜了。结果祸从天降,有人揭发他恶毒攻击毛主席,犯了恶毒攻击罪。当即作为现行反革命被逮捕,后来被判处死刑。
我问他后来是怎么幸免于难的,他说当时有个人大法学院的毕业生正好在北京高院工作,这位毕业生想尽办法,居然把他从死刑改成了死缓。他出狱以后专门去感谢这位校友,这位校友说,你本来根本就无罪,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孟氧老师反复对我说,我们今天已经砸烂了旧世界,需要建立新世界,我们再也不能天天讲造反有理,而要讲法治,搞经济,抓发展。
我记得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后,晚上吃完饭出来散步,经常遇见孟氧教授,也经常陪他在校园散步,从他身上也看到了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多少年过去了,孟老师的这个观点我现在仍然记忆犹新,我曾经从小接受革命道理,但是我自己慢慢学习法律之后,才明白今天我们党已经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已经完成了夺取政权的转向,我们天天还要革命、还要造反,那么究竟是革谁的命、造谁的反呢?
从我到人民大学以后,慢慢地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即我们必须从造反思维转变为法治思维。法治思维应当是理性的思维、程序的思维、规则的思维。我们需要靠法治来实现国家长治久安,我想,国家和社会长治久安,人民要过上好日子,实现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需要长期性、稳定性的制度保障,这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文革”十年内乱结束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并明确提出了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的方针。自此开始,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快车道。四十年来,中国社会的经济社会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在今天,每当回顾“文革”那一段苦涩记忆时,就感觉到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要倍加珍惜,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再也经不起折腾。我们更应该在现有成就基础上,进一步加强社会经济、文化和法治建设。一手抓经济,一手抓法治,这样才能更好地实现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摘自《法学家茶座》第49辑“法治漫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