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曾有过一个有趣的说法:最简单的经验即是最抽象的观念。这话乍听起来颇令人费解,然细绎之却道理很深。一个只能感觉世界的孩子,便只能用“这个”或“那个”来指代世界里的一切,他的经验看似最具体,靠的却是最抽象的观念。对人来说,经验和观念是一并到来的,没有靠纯粹经验活着的人,也没有靠纯粹观念活着的人。他的生活越具体、越深入,就越需要借助准确而丰富的观念来认识自己,去包容全部生活的内容;他的观念越多、越庞杂,就越需要依靠活的经验和历史来检验、来溶解。他知道,“吾日三省吾身”,每天都要在经验与观念之间往来穿行,行路与读书并行不悖,为学与为人是一个道理。他知道,仅凭经验来感知整个世界的人,是一种低级的动物,而仅凭自己一种抽象的立场、价值或信念来要求整个世界的人,也必落入一种“无生育力的亢奋状态”。他知道,米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到了黄昏才会起飞,只有将现实生活的一切经验,与这个世界的不同起源和不同历史融汇一处,人类才会有未来。
“从具体到抽象,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是马克思为社会科学概括的一种基本方法。社会科学因应现代危机而出现,却不是要取代已有的学问,而是要重新走进传统人文科学的腹地,将观念的基础植根于具体而完整的经验世界,并升华为新的经验和新的生命,从而实现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二次航程”。随着世界历史的到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他的生活乃至命运都处于普遍联系之中,都与整个世界无法分离。现实中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成为了社会总体的一种现象呈现。社会科学自诞生那天起,就把她的研究对象看成是一种整全的经验体,杜绝用一种技术、一种成见、一种维度去看待哪怕最微小的经验现象。
不过,社会科学也很明白,任何现实的经验,都不因它仅是现实的而成为整全的经验体,人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他与很多人共同活着,他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赡养老人,他在他所依恋的群体和组织中学习、工作和生活,他更是政治共同体的一员,承担着一个公民的义务……他必须给出这些共同生活的理由,知晓其中的道理,才能为塑造更美好的生活秩序而尽心尽力;他必须去研究公共生活的文明本体和自然原理,必须去发现人们曾经的历史怎样流变、演化和重建,必须去体会文明之“本”和历史之“变”怎样凝结于现实的经验总体里,进而塑造了他自己……一个现实的人,同他每一个现实的经验,都是人类由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所构筑的一个完整世界的映射,他就是一个融汇全部经验和观念的存在,也将照此来理解社会存在的一切现象。可以说,人的价值和未来可能的社会秩序,即肇发于此。
长久以来,在投入世界历史的每个时刻,中国人皆合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共同经历着惊厥、痛楚、蜕变和失落,这条路走得艰辛、漫长,却充满着重生的期望。在复杂的时代变迁中,几乎所有传统与现代的不同要素都交织在我们的经验里,融合在我们的血气里。这种存在的样态,及其所内涵的非凡创造力,注定我们必为世界历史的未来有所承担。中国的社会科学将始终放眼世界,从不同的经验和观念体系中汲取养分,但依然尊重和守护我们自身的经验及其传统之源,正视这种经验和观念内生的原动力。中国的社会科学,必不被技术掠获,不受体制裹挟,不惟传统是瞻,更不做国际学术和世界历史的尾随者。
*本文选自渠敬东为“经验与观念”丛书所写之总序。为方便排版与阅读,删掉了最末一段关于丛书编辑计划的内容,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