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阳光产业”的阴暗面:怎样的养老?怎样的困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82 次 更新时间:2018-12-06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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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晨  


养老,如今被誉为是“阳光产业”,但在“阳光”背后,有着无比的心酸。一方面,护工难招,很多年轻人又不愿意从事这一行业,造成“人才问题”。另外一方面,因为各地区经济水平不同,养老的服务水准也有很大差异。


我们曾在一座三线城市G市做社会调查,发现那里的床位费一次性补贴是300元/床位,而在北上广深,这一补贴可以达到5000元/床位[1]。因为区域的政策与经济差异,子女对父母在养老院里的投入也有不同。不仅是金钱,情感投入也大不相同,有的子女只是到养老院交钱,甚至不去看一眼老人,有的子女则几乎每周都去。


在G市,民政部门的投入也相对较少。过去还存在一定的腐败问题。该市一所养老院的负责人回忆,之前发生过本应是上万元的财政拨款,最后到他手上,最多只能买一台电脑。但“自从‘十八大’以后,有些补助的确是到了账面上”。


总之,这些问题构成了养老中的一些困境,也展示出了当前养老的一些现象。


▌中国走向“超老年化社会”?


就今天的中国而言,生于1940-1950年代的群体逐步成为老年人的主要人口构成。尤其是在农村地区,这一年代的人的兄弟姐妹人数更多。就人口结构而言,当他们进入65岁后,就会将中国带入到“超老年化社会”的形态。


国际上有一个通用的指标,即65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如果这一比例高于7%,就可以称为老龄化社会(aging society),高于14%的是老龄社会(aged society),再往上达到21%,就是超老龄社会(Hyper-aged society)。


2018年,国家统计局召开新闻发布会时就谈到:“截至2017年年底,我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已经突破2.4亿,占总人口的比重达到17.3%,其中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口突破1.58亿,占总人口比重达到11.4%。”全国老龄办常务副主任王建军还曾表示:“预计到2050年前后,我国老年人口数将达到峰值4.87亿,占总人口的34.9%。”


达到这样的一种人口结构,与多方面原因有关,例如人口健康度提高与死亡年龄推迟、养育子女的成本提高、生育观念改变、女性的教育水平提高……如果抛开老龄化率而只看生育率,有学者还曾指出:“中国的出生人口将从2018年开始,以每年减少30万到100万的速度进入雪崩状态。”这无疑会加重人口结构的“倒三角形”模式,比例极高的老年人口处于最顶端,而这并不是一个健康、稳定的人口结构。


根据我们对G市的调查,发现养老院已经从16年前的6家发展到现在的300多家(服务质量参差不齐),而就其中一家F养老院来说,收养45个以上的老人才能实现盈利。但该养老院只有35位老人,负责人告诉我们,这是他的第三家养老院,其余的两家养老院共有95人。


他之所以做养老服务,一方面因为这是“阳光产业”,社会正在步入老年人越来越多的阶段。另一方面也是机缘巧合,16年前,某区民政的负责人是他的爱人的同学,区里想办一所公立养老院,问他爱人是否愿意做。他们由此“误打误撞”从旅游产业转到了养老产业,一做就是十多年。他儿子也从销售转入了这个产业。而且在F养老院周围,至少就还有四家养老院,大家可谓“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总而言之,无论宏观层面还是微观层面,人口老龄化是目前中国的一个社会形态,而我们要做的,是如何更好地发挥社会力量来服务养老,因为市场化的社会有利于养老产业发展。进一步说,如果让政府“全能主义”来做公立养老,不利于通市场竞争降低成本和提高效率,相反还会给政府增加成本和负担。政府要做的,是为老龄化社会做好制度建设。


▌何以养老:养老院的“养老成因”


到底是哪一部分人在养老?


据我们对F养老院的调查,发现多半是“扩展家庭”中的人在养老,比如一个家庭中,一对夫妇除了子女之外,还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那么往往是爷爷奶奶去养老。


为什么是这个群体呢?用农村的话说,就是“没有地方站了”……因为子女没有精力去照顾这两个人(爷爷奶奶;或者其中的一个人,比如丧偶的一方,爷爷或奶奶),为此,在家庭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就会把他们送到养老院。


一般而言,在G市,如果住在养老院,每人每月需要花费3000元左右,比起在家里请保姆照顾,要相对“划算”一些。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在三四线城市的普通家庭而言,每月3000元左右的开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但子女又不能不为父母养老。


F养老院的负责人告诉我们:“送过来的人基本上就是那种家里无人照看,或者没有精力照看的老人,他们出钱,然后让老人在这个地方养老。”他还说:“也有一些主动要求来养老院的老人,比如某大学老师的父母,看着孩子们成天忙到晚,为了减轻孩子们的负担,选择到养老院。”其实,这样的一种说法符合中国传统的文化逻辑,即“为孩子着想”,进而主动脱离“扩展家庭”。


据我们观察,在F养老院,老人们在一起经常做的活动是看电视、聊天,打牌等活动却比较少,因为这里的多半是“患者老人”,比如“老年痴呆”,或有疾病的老人,他们的身体行动不方便,有的走路都比较困难,有的则坐在轮椅上。


此外,在访谈过程中,一位“痴呆老人”走来走去,但负责人并不让其出去外面晒太阳,怕他走丢,只能在房子内活动。据负责人和护工说,这位老人之前“发疯”过一次,将门锁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把地面的地板都砸坏了。与此同时,在访谈过程中,这位老人又走到门口,依然希望出去,但负责人用本地话说了几句,老人又转了回去。养老院首先保证的是老人的安全问题,其次才是伙食、医护(24小时巡岗,查看老人们的状况)等。


负责人说:“这些老人,有的很希望来养老院,因为有老年人作伴,而在家中比较孤寂和孤独咧。”也的确如此,很多时候他们都会聚在一起聊天,这种同类群体往往更好交流。


养老院里发挥的养老功能与很多因素有关,比如家庭、文化、观念因素,对于安全的考虑等。养老院发挥的最为主要的,就是代替子女照看。正如负责人所说:“在我们养老院,护工去亲手为老人端屎端尿的照顾,估计很多子女对自己父母都难以做到。”在这个逻辑下,为了更好的“照顾”老人,老人就去了养老院。


▌何以困境:养老院里的悲情叙事


虽然养老是一个“阳光产业”,也面临着很多困境。困境之一在于经济压力,如果不是发达地区,政府补助往往无法达到一个床位几千元的标准,加上政府的其他投入也不太充足(比如护理补贴等),所以,养老看似是“阳光产业”,但对民营养老院来说,在盈利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一篇名为《挣多少钱才能进养老院养老》的文章里也有提到:“现在的养老院都是以公益的名义,也有大量的国家补贴,但是,你觉得像样的,想住进去的话,恐怕费用还是一个大问题,大量的补贴主要是用在建设上,还没有往个人身上补贴。虽然民营养老院正在遍地开花,但是人家不可能不考虑盈利这个主要目的。”


另一个困境在于“护工”这一职业。这里所说的主要是看护老人的女性。F养老院的负责人说:“现在招人比较难找,比如说一些中专学校毕业的学生,虽然是学医的,但是人家不愿意干这份活啊?怎么办?就找农村的女孩子,他们没有什么文化,一个月3000多块钱对他们而言已经算比较多的了。问题是,护工又需要考护工证,但这些农村的娃娃们又没有文化,你让她们怎么考?这不是矛盾吗?”他显得倍感无奈,既要人做事,又无法招到专业性的人,只能招来一些不专业的人来“充数”,有的还是通过熟人介绍的。


此外,在这样的人才困境下,很多操作是不专业的,比如“输氧”,如果做不好,会直接威胁到老人的生命,而一旦有老人在养老院死亡,他们的子女往往会“追究到底”,揪着“人为操作失误”不放,要求赔偿。F养老院的负责人说:“我之前做这一行,最开始的时候,脑袋的神经都是绷着的。现在好些了。”


他还告诉我们:“我姐姐退休后来这里帮忙。同时,我还请了一个亲戚,否则根本忙不过来。即便给再高的工资,有时候也是没用的,因为谁愿意去照顾那些老人呢?不是病,就是其他。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去照顾。”


他接着说:“这些从农村上来的女孩子,之前有到沿海城市去打工,后来没混出名堂,又想回到家乡,在没有选择后才选择这个工作。”“再说了,这个钱又不多,那些毕业的大学生,随便去深圳广州之地打个工都比这个赚得多,还不这么麻烦,所以在护工这个问题上非常困扰我。”


除此之外,在养老院还有一些悲情的故事值得人去深思。在此,以个案的形式表述,希望这些事情能够引起社会警醒。


个案一:“抬着棺材找盖子”


“抬着棺材招盖子”是当地的一个俗语,意思就是说,人已经快要死了,但在死之前,希望借此来捞一笔钱。某老人的子女就是这样做的。他对F养老院说尽好话,反复要求养老院收留他的父亲,最后负责人与其谈定的价格是2600元每月。但该子女没有给养老院说明其父亲已经患有一些疾病。


就在老人入住的第二天下午,午睡时从床上滚了下来,去世了。


之前,在进食方面,护工只喂了一个鸡蛋。不是护工不给老人饭吃,而是老人自己不吃。因此,养老院鉴于这样的情况,给老人的儿子去了电话,建议到医院去,但他不听,也没有采取相应的方法来应对自己父亲的这一问题。


当这位老人去世了之后,其子女(在没有与养老院先沟通的情况下)把警察、医生和法医等全部“弄”了过来,并叫来了当地民政部门的一位领导。从下午2点多到凌晨1点,死者的子女和养老院“扯皮”,老人却穿着裤衩一直躺在地上没人收殓。最终,在民政部门的领导劝和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养老院赔偿了1.5万元人民币,而这位老人“住”在养老院的2天费用则一文未收。


F养老院的负责人告诉我们:“如果都这样搞下去,我还怎么开养老院?本来这位老人就有病,但是他子女又不说,我本来是好心收留,但最后得不偿失。用我们当地的话说,这就是‘抬着棺材找盖子’,我们养老院就成了这个盖子。”


个案二:“子女拔了母亲的氧气管”


人有很多死亡的方式,但被自己子女“亲手杀死”估计是少数,在F养老院就发生了一起疑似子女拔其母亲氧气管导致其死亡的事件。但最终谁都没有被追责,养老院也没有赔偿。


某天中午,某子女来到该养老院的二楼,此刻是午睡时间,而后下午2点多,护工巡床的时候发现老人死亡,便急忙通知其家属。


通过调查监控视频,以及根据该子女的某个要求推测,此老人的死亡是其子女造成的。具体而言:该子女之前还曾打电话给养老院,请求帮忙拔掉管子,但是养老院并未同意。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他们家无力再出资让这位患病的老人在此养老和去医院看病。间接的监控视频则更能将怀疑指向老人的子女。


综合上述个案来看,都是老人死亡的问题,都几乎涉及到“不孝”的问题,但有的子女是以老人来“讹钱”,有的则在经济压力下选择杀死自己的父母。听起来可谓是骇人听闻,但养老院又能怎么做?


所以,养老院除了面对一些经济压力与人员压力之外,还要面对伦理问题,面对一些“碰瓷”事件。F养老院的负责人对我们说:“其实做养老也很困难,不是外部看到的那样,说起来是赚钱,是‘阳光产业’,其实承担着很多风险啊。”


同时,在“个案一”发生后,他说:“我老婆劝我不要在做这一行了,无比的头疼,如都这样搞,我是精神上无法承受了。”而后,他告诉了他儿子想放弃办养老院的想法,但其儿子却不同意。


至今,他经营着三家养老院,告诉我们:“我做这一行,已经16年了,算是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我算是把人性这个东西看透了。”


我们常常说,要老有所依,老有所养,而在一些养老院,我们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场景。这无不拷问着我们的养老机制,乃至文化与制度上的建设。


所以,在面对养老这个问题时,既需要国家加大扶持力度,也需要培养养老方面的专业人才,换而言之:需要专业化的、标准化的养老机构。同时,当一些奇特的个案出现时,这对那些民营的养老院是否构成了伤害?有没有相关的制度予以公平的处理和监督?这也是一个需要在法律上发力解决的问题。


目前,四川、河北等地都出台有一些关于养老服务补贴制度的政策性一件或细则[2]。类似这种以补贴、提高服务,或者对养老机构评级的办法,虽然可以改善一些现状,但化解一些养老困境,还需要在养老院的内部进行调查和摸底,从而才能解决“钱”之外的一些问题,才能让这个产业真正成为“阳光产业”,才能纳入社会力量来共同解决我国的养老问题,服务好我们社会的老人。


相反,没有一个好的社会保障,老人的问题也会是“年轻人的难题”,更是“家庭的难题”,而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所以我们要努力推动它的进步,这就需要我们每个责任主体参与并发挥积极作用,并且也要意识到——“每个人都会变老”。


[1]另据资料显示,在杭州,开办一家上规模的养老院,按规定必须要有30个床位,分摊到每个床位的启动资金不能低于5000元,符合条件后,申办人可向所在的区(县)级民政部门提出书面申请,经现场审查后发放《杭州市福利机构开业许可证》;在无锡,根据《无锡市区和会办养老机构补助办法》等政策规定,建立每张床位最高5000元的一次性建设补贴和每月每张床位60-100元的日常运营补贴机制,还明确了公益性项目用地可以划拨、水电气、有线电视和税费等可减免等十多项优惠政策,积极吸引社会力量参与兴建养老服务设施。同时,无锡市还对低保、低收入和80周岁以上的三类特殊老人给予月人均200-600元的无障碍进入机构养老的补贴。


[2]成都出台了《关于进一步完善困难老年人基本养老服务补贴制度的意见》,里面有谈到:“对居家和社区养老的低保家庭中的自理老年人及低保边缘家庭中的中度及重度失能老年人每年给予600元基本养老服务补贴,比原有标准每人每年增加100元。”“对低保家庭中的中度失能、重度失能老年人分别给予每人每月300元、500元的基本养老服务补贴,均比原有标准每人每月增加100元。”“补贴对象在补贴用途范围内与服务主体签订协议,自行选定服务项目、服务主体。包括:(1)助餐、助洁、助急、助行、助浴、助医服务;(2)社区日间照料、机构供养服务;(3)老年康复、护理、精神慰藉服务;(4)其他符合规定的为老服务。”此外,河北也出台了相关的文件,“省厅和各市(含定州、辛集市)民政局分别委托第三方评估机构,依据《河北省养老机构星级评定细则》,对申报四星、五星级51家养老机构和申报二星、三星级370家养老机构进行了评定。”等等。


原载《南都观察》,2018-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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