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泉城,下榻一家以“泉”入名的酒店,听了一宿的涛声——涛声?此地远离大海,距浩荡过境的黄河也有二十多里之遥,哪来的波喧浪哗?唯有中央空调,兀自洋洋得意地嗡嗡着,关掉吧,嫌太热,室温坚守在33℃,居高不下,打开,又嫌太吵,害我心烦意躁,辗转反侧……
莫知过了多久,瞿然而醒,侧耳谛听,“哗——!哗哗——!”似海浪卷过沙滩;俄而“漰——!漰漰——!”若惊涛撞击岩石。怪事!我这是在哪儿?——嗯,在泉城,高卧在一家酒店的二十二楼。夜色未央,电脑在休眠,电视在假寐,走廊人杳,隔壁酒楼的灯火阑珊,远远的市声也歇了,散了,隐了,枕畔何来的涛吼?
宁非幻觉?
须知,五亿年前,这儿属于汪洋。一亿八千万年前,伴随莽烈的燕山运动,海底才隆升为陆地。澎湃过,鱼龙出没过,那些曾经的潮涌潮落鸥舞鸥翔鲸鼾鲸息,必定有一部分记录在地表下的水成岩,犹如早期唱片上的纹路,今夜,则借了我心灵的拾音头,重温《涛声依旧》。
时光溯流。沧海横溢。人类从海洋中走出,人类却再也难以回到海洋,只能望洋兴叹。昨天,不,前天,正是为这远古的“自由的元素”(普希金语)所祟,我去了济南博物馆,想弄清泉城地壳变迁的演义。步入第一展厅,我不无失望,博物馆展览的是“有史以来”——它不管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馆不大,仅两层。徐北文撰写的前言,概述的是九千年以降的文明史,从后李文化到北辛文化,迤逦而至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彼时,那时,海陆定位,人类启蒙,文明起步。徐先生指出,五千年前,济南属于东夷,领导者名舜,曾躬耕于历山,“他的孝友仁爱的品德受到人民的拥戴,成为儒家的理想——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典范。”啧啧,这是另一种海洋,思想的巨浸,道德的沧溟,不由人不肃然起敬。
舜曾经耕作的历山,即今日的千佛山,坐落在泉城的东南隅。博物馆借势,紧偎其脚下。我下榻的酒店,也借它的风水:崇刹高栋,苍松翠柏,推窗即见。出酒店不远,更有“舜井”之古迹,“舜耕”、“舜田”、“舜华”等古意斑斓的地名。舜是一个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古帝,一个未经注册、即便注册了也无人理会的公用商标,皇皇神州,东西南北中,到处有人打他的旗号。我是一个业余考古学者,一个超脱任何地域之争的自由派分子,凭我多年在古文字(甲骨文、陶文)中的爬梳剔抉,刮垢磨光,我敢断言,以泰沂山系为中心的海岱地区,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在四千年前那场人与洪水的生死搏击中(以大禹治水为标志),泰山沂蒙山及其周围的高地,扮演的是东半球的“诺亚方舟”。
说说就扯远了,打住。博物馆虽小,却尽有使我眼前一亮的展品,比如那些鼎,那些鬲,那些喙与甗,爵与盉,无论材质为陶为铜,基本是圆口,三足(只有一尊商鼎,方口,四足),难怪成语要说“三足鼎立”。想起了老子《道德经》中的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显然是“道”的最高境界了。站在这些造型简洁、落落大方的三足容器前,我忽然想到了数学、物理和艺术。古人对数的认识,应是始于一,进于二,飞跃于三,一为原始,二为进化,三为圆融。圆口容器凭三条腿稳定支撑,显示泉城初民已具备相当的数学、力学和美学修养。
心血因庄严感神圣感而来潮,昨天上午,我趁兴登上了千佛山。人的天性就是往高处走。宇宙间如果有天梯,相信大家都会往上爬。曾有人问一位登山家:“你为何要攀登珠峰?”答曰:“因为它在那里。”而今我登上千佛山,也是因为“它在那里”。这是一处超然世外的所在,不但可以近瞰城郭,俯窥街道,还可以远眺黄河,极目“齐烟九点”。但那是过去式了,因为雾霭迷离,云气氤氲,仅勉强辨出城区的大概,至于地平线上的黄河,以及其它什么峰,什么峦,皆隐而不现,只能向记忆深处搜求了。兴冲冲上山,怏怏下山,将登缆车,忽见在城东北方位的一角,雾破云开,露出一柱擎天的华不注(俗名华山)。瞬间怔住,脑袋嗡地一响,仿佛接到上帝的信息:“你与它有缘!”脑筋急转,立马联想到学界有关“华夏”二字的诠释。华夏华夏,本为汉族的古称,逐渐演变为中华民族的统称。金庸有次在北大演讲,他认为,华夏的“夏”,取自夏王朝的国号,“华”,则取自五岳中的陕西华山之“华”。是耶?非耶?总归是一家之言。迎风一粲,想,“夏”之来源,似成定论,“华”呢,尚有待斟酌——焉知不是取自眼前泰山之北、黄河之南的华不注之“华”?!
哈哈,又扯远了。还是回到济南博物馆,回到徐先生的前言。济南立城,南依泰山,北临黄河,“茂密的山林涵养了丰沛的水源。在市中心涌出四大泉群,以趵突泉为首的七十二名泉,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而闻名天下。”少年时读刘鹗《老残游记》,拍案惊奇、过目不忘的,首推这“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简直是一处桃源胜境呐;其次,则数白妞唱曲——那声音在极高极高,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之后,犹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真是金声玉振,勾魂摄魄,猜想她一定是得了清泉的滋润,才调养出这么一副好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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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回到徐先生的前言。他又说:“泉水汇成了大明湖,发源为长达六七百里的小清河----一条通海长河的源头居然是在繁华大城市的中心,可称世界之最。”济南地面布满了泉眼,“七十二名泉”云云,只是代表。本世纪初,吾师季羡林跟我说起,他六岁从老家清平到济南,那时,人家的地板下,街道的石板下,都压着泉,走到哪里,都有泠泠淙淙的泉声。泉出世奔流成溪,千溪万溪汇聚成了大明湖。我最初也是从《老残游记》得悉,大明湖有两副楹联,名闻天下。其一,在铁公祠:“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作者不详(有说刘凤诰);其二,在历下亭:“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作者为唐朝诗圣杜甫。前者,写活了济南;后者,应是历下建城以来,最富文学品味兼人文精髓的一则公益广告。
人托山水而寄情,山水因人而增色。古代的济南名士,最沉雄豪迈而又清新妩媚的,数辛弃疾,大明湖南岸有他的纪念祠:“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郭沫若撰联)。”最具才女气而又作金石声的,数李清照,她的纪念堂紧挨着趵突泉:“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也是郭沫若撰写)。”现代的名士,我独钟老舍,他曾客寓济南四年有半,为之留下二十多篇情真意切的散文,这个数字,超过他为其它相关城市所写的作品之和。
笔者不才,此番作客泉城,也拟效仿前人,为它留下一幅文字的剪影。昨天登千佛山,就是想借它的高度,鹰瞵鸟瞰,寻找某种创作的新鲜意象。争奈天公不作美,只好怅然下山。心有不甘,临时决策,下得山来再上山——上百里外的泰山。寄望从“一览众山小”的绝顶,返身观照,觅取天机一现的灵感。
说出发就出发,日斜动身,披星赶回。人是累了,精疲力竭,草草洗浴,狼狈就寝。谁知半夜又被恼人的涛声吵醒,“哗——!哗哗——!”似海浪卷过沙滩;“漰——!漰漰——!”若惊涛撞击岩石。硬着头皮听,不听也得听,一会儿疑是幻觉,一会儿又认定是直觉……
咦,涛声里怎么有马达轰鸣?还有隐隐约约的人语?还有空调的嗡嗡?粗鲁的嗡嗡!该诅咒的嗡嗡!这是在哪儿?这是在哪儿呢?我使劲睁开,撑开沉重的眼皮,哇!梦醒,原来是梦——但见敞亮的玻璃窗外,林立而参差的高楼之外,云蒸霞蔚、万木奋发的千佛山顶,正缓缓吐出一轮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