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经济评论》真的要说永别了。早在2004年它改版为月刊时,明眼人就可以看出其母公司道琼斯等待时机为其送终的企图。在这之前,为了节省编辑部开支,道琼斯不伦不类地把亚洲华尔街日报和远东经济评论周刊的编辑部合并。 搞经营的人认为写日报与写周刊没什么区别。这种经营的失误,注定了要葬送这本杂志的。新闻集团买下道琼斯后,不少人认为默多克会把这份赔钱的杂志关掉,但也有少数人存着侥幸地希望老默会大量投钱整顿。答案终于在上周揭晓:输氧管到年底就要拔掉了。
几个大媒体都有兔死狐悲的纪念文章,认为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且发人深省得提问:为什么亚洲的兴起会带来以本洲定位杂志的消亡?英文版的亚洲周刊也在2001年被母公司时代华纳送了终。除了经营不善外,还有什么大环境的原因?有人指出亚洲的经济、文化的极度的多元性,使得一般广告商投放时无所适从。 我认为这份杂志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该走就走呗,没有必要洒泪挥别。
诚然,这份杂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确有很多杰出的独家报道。那时候年轻、有才华的欧美记者,投入亚洲的动乱,写出冒险刺激的战地报道。 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事例是越共已经到了西贡街上,《远东经济评论》的特派员还要争取发出最后一篇稿子以见证历史;1998年记录杀人如麻的波尔波特(Pol Pot)在丛林中最后的日子,都是非常戏剧性的报道。我看到的为《远东经济评论》扼腕叹息的人,不是来自媒体同行,就是在学界、外交界的“亚洲通”们,而且多半是年过半百之辈。对他们说来《远东经济评论》是年轻时代学习了解亚洲的必读之物,虽然是多少年不看了,可是一提起来,就像听到猫王艾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歌曲,心血澎湃,青春再现。在他们的眼里,时下的任何媒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我曾在美国大学的图书馆的旧期刊室,翻阅了许多装订成册的远东经济评论。 但是对这份杂志的风格一直有着潜在的反感,厌恶它居高临下的态度,和殖民统治者的高傲,所谓的“洞察”事物真相, 经常言下之意就是“你们看,这些后殖民时代的统治者,多么没有执政水平, 到处腐败成性, 要不然就是权威主义,藐视民主。” 这份杂志有个非常脍炙人口的专栏叫做“旅行者物语” (Traveller’s Tale), 专门挖苦讽刺亚洲各地招牌拙劣的英语翻译。 后来美国老板道琼斯对于“政治正确”比较敏感,同时领略到讲英语的老外对亚洲各地语言的造诣会比那些本地人的英语更差于是就取消了。有人说从那时起,《远东经济评论》就开始一蹶不振。也许亚洲人崛起,影响到杂志编辑以前的单一视角。 编辑们面对多元化乱了阵脚,没了底气,文章编出来就变得乏味了。
《远东经济评论》的“远东”这个字本身就是以欧洲为中心的标志,所以才有“近东”、“中东” 和“远东”的说法。诚然,杂志内有亚洲记者和编辑,也许假以时日,这些人能打造出一份真正立足亚洲的刊物。 一些前《远东经济评论》的班子想利用网络媒体来发展亚洲人的话语空间,当然,在语言的选择上,除了英文,也实在别无它选。目前亚洲人能懂英文的很多,能写英文的也大有人在,照理说可以能支撑这么一个平台。
但是我一向感觉亚洲人口头上说为作为亚洲人自豪,可是并不那么关心和重视地区新闻。十九世纪日本人要“去亚入欧”, 文明的标准是西方。一两个世纪来,亚洲精英接受西方教育,在身份认同上还是遵循西方精英的话语体系。远东经济评论的黯然淡出并不表示亚洲人拒绝了西方新闻价值观和表达的模式。 实际上,在全球化的大环境下,这些人更积极寻求西方主流的认可。当年《远东经济评论》的名声建立在朝鲜战争、中南半岛战争的战地报道,欧美读者视其为实地的消息来源。 阿拉伯的半岛电视台横空而出,是伊拉克战争中的独家和当地的报道受到西方的重视。两者若没有西方的重视,就不会有那么高的声誉。但愿亚洲无战事,少些血肉横飞,人民流离失所的惨剧。可是新闻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行当,太平年代,哪有新闻可卖?如果在亚洲各国内揭黑,就可能遭遇到像《远东经济评论》在新加坡被封杀的尴尬。要么定位成财经媒体,引导读者在朝核伊朗核的阴影下如何赚钱如何消费,可是亚洲华尔街日报多年惨淡经营也没做出什么名堂,反而从大报缩成小报。道琼斯的新闻稿说,《远东经济评论》关门后,其在各地建立的关系网将用以充实亚洲华尔街日报的资源。 一加零是不是能大于一,咱们拭目以待。
原载于财新博客2009年0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