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时期在美苏关系上影响力最大、也最受争议的人物是哈佛大学的俄罗斯史教授理查德·派普斯。 他反对尼克松和季辛吉采取缓和与苏联的紧张关系的政策,不遗余力地游说美国政府加强军事竞赛,限制与苏联经贸往来,严禁技术转移,企图把苏联从内部经济拖垮。这套理论被保守派的里根总统采纳,成为制定政策的基础。苏联解体后,他的声誉到达巅峰。
派普斯于一九二三年出生在波兰的一个犹太人的家庭,父亲是一位巧克力糖果厂的小资本家,纳粹占领波兰后,全家移民美国。他一九五零年取得哈佛博士学位,论文主题是苏联的民族问题,分析在内战期间,布尔什维克残酷镇压争取自由的非俄罗斯民族。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列宁或许还有些意识形态上的理想主义,到了斯大林就是赤裸裸的欺凌。按照苏联官方叙述,这些民族自动自发的归附苏联,加入社会主义的大家庭。派普斯看出法理上的破绽,预言这些所谓的自治民族也可以在苏联统治动摇时,自动自发的寻求独立。他一九五四年出版的《苏联的形成:共产主义与民族主义1917-1923》奠定了他在学术上的地位。这本书十年后再版。到了第三版在一九九七年问市时,被他称为民族牢笼的苏联已经解体,周边的民族共和国独立,应验了他四十年前所构想的前景。
做为历史学家,派普斯一贯的看法是,俄罗斯从十五世纪莫斯科大公国兴起开始,就发展出一套与西方不同的路径。它没有封建制度下的领主与属民间存在的相对义务,俄罗斯统治者把国家看成个人私产,统治者不受任何法律的约束,社会没有企业家群体,也没有公民自由,这个传统很自然地延续到极权的苏联。他批评美国中央情报局压根儿不了解苏联行为背后的动力,对苏联领导人而言,“妥协”不是真正的寻找共同点,而是列宁所说,退一步是为进两步做准备。
派普斯经中央情报局授权,在一九七六年组织了十六名学界及智库专家来评估苏联的综合国力,这就是所谓的“B队”,有别于中情局内部的分析员构成的“A队”。调研的结果,B队结论是,美国情报系统低估苏联的军事能力和扩张侵略的潜力。八十年代初,他进入里根内阁国家安全委员会负责苏联东欧事务,愈发相信斯大林式的专制体制已经油尽灯枯,官僚腐败,效率低下,官方意识形态破产,西方只要加上一点压力就足够使它倒台,所以美国要培植改变政权的力量,在周边地区给予经济及其他方式的援助,来做准备。
这个“B队”的功过是非,争议不断。事后证明苏联的军事实力并没有超过美国;而且,滥用蒐集情报来给政策做铺垫,可能导致危险的后果。进入新世纪,美国依据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不实情报,攻打伊拉克,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派普斯出版了二十五本书,包括一本自传。 赞赏他的人钦佩他见识卓越,研究功夫到家;批评他的人说他扭曲俄罗斯历史,而且丁点不接受与他意见不同的观点。他的《一九一七年革命》及《布尔什维克早期执政》的两本巨作,把十月革命看待成一场政变,布尔什维克靠有组织能力及冷血残暴夺权,并没有群众基础。苏联学者说派普斯从波兰角度看俄罗斯历史,是管中窥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仁尼琴更讥笑他荒腔走板,比喻成“狼在弹大提琴。”
派普斯在哈佛执教三十六年,指导过八十余名俄罗斯史学博士。我在哈佛做博士论文研究时,听到研究生圈里抱怨,派普斯对与他不同意见看法,从不让步。七十年代起,美苏文化交流正常化,研究生可以到苏联查阅解密档案,他们看到十月革命前自发的公会组织活动,显示兴起的草根力量。然而派普斯认为年轻人容易被苏联忽悠,不值得辩驳。
苏联解体后,派普斯踌躇满志,认为历史证明他的远见是正确的。一九九一年九月,他在莫斯科,两个多月后,苏联的镰刀斧头旗即将降下,俄罗斯人问他:你想到过有这麽一个时刻吗?他激动的说不出话来。那时他想像俄罗斯也许会走一条民主道路,共产主义不可能复辟,但是权威政权会以某种形式再现。当他看到俄罗斯在普京执政下重返权威的传统,认为完全在意料之中。
派普斯在波士顿去世,享年九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