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
如果说颐和园是慈禧太后的御花园,那么,海南岛就是北京人民的后花园。紫禁城到颐和园不过15公里,慈禧老佛爷坐着八抬大轿颤颤巍巍地一路过去,也要耗时3个多小时。乘坐波音757,3个半小时之后,北京人就从黄尘满天的首善之区飞到了2600公里之外的海南岛。海内有飞机,天涯若比邻啊。要是慈禧重生,让她在皇太后和现代公民之间选择的话,我想她一定会选择后者的。100年前的万民之尊,所享有的生活自由程度,还不及21世纪的一个普通百姓,这就是“万恶的”西方资本主义所缔造的奇迹。
飞机到达海口美兰机场,晚上10点了。出了候机厅,热气袭来,虽然预计海口温暖有加,可是,当热风扑面的时候,我还是感叹自己想象力不够。窗外,夜色重重,朦胧之中,看不到迷人的亚热带风景。大红的灯笼,挂在道路两边的路灯架子上,从机场到市内30公里,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气氛。“大红灯笼高高挂”,有一种暧昧,有一种醉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媚俗。
“不到海南岛,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绿色的海南,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都是一个色情泛滥的岛屿。不曾想,海口“将计就计”,先把自己装扮成了“红灯区”,看着一路挂过去的、没有尽头的红灯笼,由不得人们不做这样的联想。
海口应该有一种更好的选择,就是用黄灯笼作为机场道路的照明。因为,海南岛有一种非常有名的辣椒——黄灯笼。这种辣椒只在海南南部出产,椒辣度达15万辣度单位,在世界辣椒中居于首位,是真正的“辣椒之王”。因此,悬挂黄灯笼一方面可以为海南的特产做广告,另一方面也可以把自己从“红灯区”中拯救出来。不巧的是,“满街尽披黄金甲”的景观,是否会让游人看成是“黄色泛滥”呢?或许。这样说来,海南岛的色情品质算是洗不清了。
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对海口的第一印象也没有坚持很久。当我们离开海口的时候,再一次经过市区到美兰机场的快车道,道路两边,望不尽的绿色,一片接着一片。南国风光,万里晴空,千里白云。棕榈、油棕、椰子整齐地耸立在道路两边,树干挺拔,绿叶婆娑,远望恰似一排绿色的仪仗,既有铠甲战士的凛凛雄姿,又有一种少妇迎风飘逸摇曳的风情,此境此景,令人难忘。
在这绿色的汪洋里,夜晚看上去粗俗不堪的红灯笼,反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如点睛之笔,一点红色,一点俏丽。以此观之,并没有一种“全方位”的美丽,“横看成岭侧成峰”,各个角度都“看上去很美“,是美丽的最高境界,而大多数景物、人物之美,不过是单边风景——在某一个时刻、从某一个角度观察、具有某一种特定的美,而在另一种环境里,从不同的方位看去,这种美就不存在了,甚至逆变为一种负面的风景,也未可知。海口的红灯笼就是如此,“单边风景”即为此意。
苏东坡和海南岛
约在1000年前,海南岛还不是“人”呆的地方——至少在大宋朝的皇帝看来,这个南海中的小岛最适合发配不受朝廷欢迎的人,和200年前的澳大利亚专门安置不受英国国王欢迎的人一样。苏东坡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不管遇到什么逆境,都很洒脱。他的一生四处流浪,每到一处都是满心欢喜的,别人以为苦,他反倒乐在其中。
就这么一个豁达的人,一听到被他的死敌章停贬谪到海南岛,也死了心了。临别之前,给他的好友王古写了这么几句:“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哪像现在,单位安排我去海南开会,原原本本就是额外的奖赏。
海南的生活,对苏东坡而言,的确是水深火热——四周边是一望无际的海水,看不出什么时候沧海能变成桑田;头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像一炉火一样炽热、刺眼。苏东坡初到海南,得到仰慕他的官员的照顾,住在县衙附近的一座官舍里,饮食上也不必操心。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朝廷派来视察并报告被贬谪官员的钦差发现了问题——苏东坡住在官舍里,处处受优待,为此,那个厚待他的官员被免职,苏东坡也只能自己找房子住。
这才是流放。苏东坡离开了官舍之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在椰林边上搭了一间小屋。秋天风大雨多,海上断航,大米运不进来,苏东坡也只好挨饿。此时的苏东坡,只好和自己的儿子苏迈相对“如两个苦行僧”一样。苏东坡说,海南岛上要什么没什么。“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怎么办?
苏东坡是一个聪明人,他发明了一种从太阳光中采取营养的办法。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苏东坡说了一个故事:洛阳有一人,一次掉进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天亮的时候,这些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进来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模仿动物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此人后来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而静者世无有也。”
这个故事,权且一笑。事实上,苏东坡和此后的海南人,并没有从阳光中得到什么好处。时间飞逝,风水流转,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风景,时下的海南和海南人已经开始靠阳光吃饭了——阳光、沙滩、海水、棕榈、槟榔、美人蕉,这些是海南风景的最主要构成元素。
天涯海角、亚龙湾和博鳌
海南岛中间高,四周低,像一个倒扣的大铁锅,越接近海岸,地势越平缓,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造就了海南无处不在的滨海沙滩。不过,由于历史原因以及开发程度的差异,来海南的游客大都会选择天涯海角和三亚亚龙湾,作为听风观涛,赏星看月的地方。
下午6点的天涯海角,还有不少游人,更多的是揽客的生意人。这些人多是妇女和孩子,他们每人手里摇晃着一个玻璃丝袋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贝壳。沙滩很细很软,斜阳夕照,褐色的沙滩泛着金色的光芒。远处海天一色,云层低垂,好像要融入海水里。清风微澜,白色的浪花百无聊赖地一遍遍漫上沙滩,又渐渐退去,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印。
我们坐快艇去天涯海角,本来安排2个人一组,偏偏是单数,我就一个人独往了。船工驾着快艇风一样飞过去,约3分钟,到了“天涯海角”。船工手指陆地一方,在沙滩、椰树和海水的背景之中,孤立着几块怪石。石头很有形,恰是风景的样子,但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石头上有红字,据说就是“天涯海角“——因为我近视,只是隐约看见红色的斑点,“天涯”还是“海角”都不真切。
我们的船就这么打了一晃,就兜回来了。原以为天涯清静孤寂,海角荒蛮原始;不曾想也那么大众化,和菜市场一样。何处是天涯呢?要说地球是圆的,地球上的任何一点都是天涯,或者说,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像天涯一样幽远,只要容纳着他所关心、喜欢和所爱的人,一个人心灵的自有之地,就是他所热爱的人诗意地栖居的“天涯海角”。不在天涯,不在海角,只在人心。
回到岸上,光脚在沙滩上行走,沙子从脚指之间流出来,暖暖的,偶尔也有杂质划一下脚底,多是烟头,表示这里是有人烟的。刚走了几步,有一位中年妇女拦住,说:我不能再往前了。原来,沙滩是被几个人承包的,每个承包者的管界约有四五十米。客人是受限制的,只能在某一个承包者的沙滩上散步、观望以及购物,活动范围触目可及,倒不负“天涯海角”的名声。
没人去过天堂,也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把亚龙湾看作人间天堂。不过,亚龙湾的“榜样“是夏威夷,好像夏威夷是最初的天堂,亚龙湾是天堂的后继者一样——有关亚龙湾的文字都这么写:“亚龙湾的海滩绵延8.8公里,是夏威夷海滩长度的3倍”,言语之间的自豪,就像计算GDP一样。
去亚龙湾的路上,风景也不错。道路两边的景色更接近自然,没有房屋,也看不到工业化的迹象。绿叶繁盛,鲜花点点,除了整齐的树木洒在路上的斑驳的阴影,四周充满了永恒的绿色。公路穿行在绿色的走廊里,白色的分隔线很醒目,一会儿随着山势弯曲,一会儿在平缓的丘陵上伸展。路不宽,约有7,8米,双向只能通过2辆汽车,路基和两边的地面保持水平,并没有高速公路居高临下的气势。这样的设计,虽然不是“大手笔“,却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概念,路是环境的一部分,人也因为这种适宜的尺度而与景观融为一体,反观很多高速公路,劈山开道,越谷架桥,皇皇然如从天降,其实,却完全破坏了风景的原始风貌,成为永远难以修复的致命伤。
亚龙湾是一个海水清澈、波浪不兴的避风港,北、东、西三面环山,正南是广阔的中国南海。风格各异的宾馆酒店,依山而立,在椰林尽绿的半山上,若隐若现;半月形的山势环抱之中,是平缓的沙滩。赤脚踩着银色的沙滩,凉风阵阵,浪花翻卷,白云淡淡,晴空幽幽,除去人声的喧闹和海浪的拍打,所有的景物都沉浸在一种漫不经心的睡意中。
起伏错落的山脉像两只张开的臂膀,从左右两岸向南尽力伸展,将要形成合围之势,却在最南端留下一个狭窄的缺口。两山对峙,惊涛拍岸,南中国海汹涌的海水和海风,越过这一狭长的通道汇入亚龙湾,在群峰的震慑之下,顿时平静了下来。一半是海水,一半是山色,一半是波光潋滟,一半是青色绵延,海天一色,山水缠绵,这就是亚龙湾,一座得天独厚的滨海庄园——山是护卫着迷人湖水的庄严屏障,海是城堡中波澜不惊的蓝色池塘。
最让人留连的依然是岸边的沙滩,“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所有人都爱海边的沙滩。三三两两的人走在沙滩上,海浪涌上来,滑过赤裸的双脚,又慢慢退去。海水清澈,来去无痕,飞卷的浪花打湿了女孩子的长裙,展露出女性青春曼妙的身躯,也是海滩上的另一种风情。小孩子们早玩儿疯了,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沙里,身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反正都是咸的。这个时候,阳光热辣辣的,并不适合游玩,可是,我们时间仓促,只有一个小时,也只好满足于“到此一游了”。据说,亚龙湾的最美是在日落而月上,海风絮语,五色斑斓的时刻,那一种境界只能意会了。
如果说亚龙湾之美是山景与海水相映,那么,博鳌之秀则在于三江与海水的对唱——江水曲折,一带而过,三江汇流于此,遭遇浩瀚、澎湃的海水阻击,在方圆不到1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形成了东屿、沙坡和鸳鸯三个小岛。东屿岛面积最大,有1.72平方公里,著名的博鳌亚洲论坛会址就在这个岛上。江水环绕,三岛鼎立,一幅传说中的江南水乡景象。
江河入海口的岛屿是河水遇到潮水顶托,流速下降,河流携带的泥沙沉积形成的,上海的崇明岛就是这样。和长江比起来,万泉河小得多,正因为如此,万泉河与南海交汇之处的自然生态完美地展现了江海交锋的景观,江海交流,方显沧桑本色,三江三岛,彼此依偎,正是远古时期天色昏黄大地初创的微缩模型。
分隔万泉河与南海的是一条长约18公里的玉带滩,图上看,是一个南北细长的三角形,和比基尼一样。实际的地形,是中间高、两边低,坡度也很陡。内侧是万泉河与沙美内海,湖光山色;外侧是南中国海,烟波浩淼,海天一色。玉带滩就在万泉河和南海不眠不朽的交战中,大浪淘沙,堆成一个半岛。半岛一边是大陆,另一边是万泉河入海口。入海口宽不过100米,要是涨潮,玉带滩的大部分被海水淹没,江海几乎一体了。
站在玉带滩临海的一面,海浪奔涌,海水依然清澈,可是,除了鬼魅一样的蓝色,深不见底。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沙滩,向万泉河入海口走去,体会到什么是如临深渊。海面的东北方,有一片乱石,激荡着海浪,“卷起千堆雪“。远处的海面,唯余茫茫,就像电影《水世界》的景象,海水之外,还是海水,让人绝望的海水。
我尝了一口海水,微咸,比海水好喝多了,可以下咽。万泉河入海口,能看到对岸的景色,民居点点,椰树摇曳。河水的流速不是很快,在海水的阻挡之下,泛起白色的浪花,点缀着苍茫死寂的海面。逆流、顺着玉带滩的内侧返回,离开入海口一百多米之后,又尝了一口河水,也有淡淡的咸味。内侧的沙滩因为河水的冲刷,也很陡峭。江水滔滔,去而不归,“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抬头,一个人从沙梁上露出来,好像是从沙里冒出来,又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沙滩连接着天空,海洋包容着江水,天地悠悠,江海茫茫,此景常在,而人不常来。
2006年5月25日星期四于北京家中
北京市朝阳区望京花园东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