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哲学思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670 次 更新时间:2018-04-02 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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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军 (进入专栏)  

【编者按】

2017年11月27日,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虹口校区第277期“上外博士沙龙”活动中,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吴冠军发表了题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哲学思考”的学术演讲。以下为这次学术演讲的文字记录稿,由澎湃新闻记者依据现场录音整理和编辑,并由吴冠军教授改定。



这个时代,我们都身处其中。郭敬明写过一部小说,叫《小时代》,拍成电影之后票房还不错,可豆瓣评分很低。但“小时代”这个说法本身是有疑问的。为什么是“小时代”?我们所处的时代,难道不是个大时代吗,我们难道不是正在经历一个可能是人类文明史上非常大的变动时代吗?

在这样的时代里面,如果你们关心各种各样的讨论,你们会发现,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特别热闹。各个学科的专家都已经出动了,他们都努力对人工智能发出自己学科领域的声音。但是我发现,政治哲学研究者的声音,到目前为止是缺席的。甚至在哲学领域内部,已经有伦理学者的声音,研究人工智能的行动伦理准则;有认识论研究者的声音,讨论人工智能有没有智慧,或者说有没有自己的思想,等等;甚至有法学家提出了关于怎么就人工智能进行立法的意见。但是政治哲学研究者的意见却很稀少。

我觉得,在这样的时代里面,我们应该有所介入,从政治哲学的角度介入。


人工智能崛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事件


那么,作为政治哲学研究者,我们该怎样看待人工智能呢?我觉得,我们可以打开一个很大的画卷。

首先值得思考的是: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面,人工智能是我们人类很多了不起的震撼性科技发展中的一个呢,还是说,人工智能不只是万千科技发展中的一个,它同时带给我们一个大线索,让我们贯穿性地思考人类文明整个自身,思考我们人是怎么一种存在,我们以怎样的方式组建了我们的文明?

这个思考就牵涉到这样一个关键点:如果说我们值得存在——不是说,因为我们是人,所以我们不想被取代——如果说不管未来的人工智能怎么样,我们都值得在这个星球上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值得”?我觉得有意思正是这一点。人工智能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反思点,我们不要错过。

我们要把握这个大时代里最关键的大事件,就是人工智能的崛起。而且这个崛起不单只是一个现象,它本身就是一个指数级的发展。我们可能每天过着我们的节奏,你们是博士生,我是老师,你们每天上课,我每天上课、做研究,但是那一边,今天有多少个实验室,有多少家大公司,有多少政府,它们在人工智能的赛道上巨额投入,使得人工智能以指数级速度发展变化。

去年(2016年)我们知道,“阿尔法狗”(AlphaGo)打败了韩国围棋手李世石,当时是有胜有负地打败,而今年(2017年)它很轻松地击败了我们认可的“世界围棋第一人”柯洁。而且现在“零度阿尔法狗”(AlphaGo Zero)又出来了,都不跟人玩了,它自己跟自己玩,自己打败了当年打败李世石的阿尔法狗,而且100比0完胜。

“零度阿尔法狗”声称,它不需要跟人类有任何关系。原来的阿尔法狗还大量研究棋谱、研究人类的高手怎么出棋。“零度阿尔法狗”根本不睬,根本不认为这是重要的。它从零开始,所以叫Zero,它任何人类棋谱都不看,人类曾经有的任何下法、战术不看,从一张白纸开始。你给我下棋规则,我重新自己学习,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玩。结果三个月内,成就了最一流高手。这是很骇人的。

柯洁这个年轻人不服输,败给阿尔法狗以后,他回去后就复盘阿尔法狗与他对战的每一盘棋谱。之后柯洁说的一句话让我很紧张。他说的是:我看阿尔法狗下棋,看不懂为什么它这么下。如果能看懂,尽管对方赢了,也说明两者的水平至少在一个维度内,但柯洁根本看不懂阿尔法狗,觉得它下这步棋莫名其妙,但是它就赢了。这是很恐怖的事情。这意味着,从现在起,围棋已经不是人类的活动了。现在哲学界有个词叫“后人类”,围棋已经成了后人类的活动,人类不需要参与进去,参与进去也只是在很低的水平上胡乱玩玩而已。

在这样的时代里面,我们认为人有价值,那么就要思考,这个价值在哪里?所以我们先打开这个画卷,不只是把人工智能看作人类科技进步历程中的一个小的新台阶,而是看作这样一个点:在这个点上我们取得一个视角,回过头去对“人”——人的“文明”、人的价值——做贯穿性的思考,思考我们怎么走来,我们怎么走到了我们现在这个点上。

如果说未来出现我们要被取代或者不被取代的情形。我们要打到最后一兵一卒,但抗争到底本身需要意义也支撑。就是说,我们如何说服自己相信,人类是一项值得抗争的事业?

有一个视频节目叫《晓说》,高晓松主讲的,不知你们有没有看过几个月前的一期。他讲的一段话很有意思。在那一期里他讲小说《三体》,讲得很开心,结果说漏嘴了。他说《三体》里面有一个情节,就是第一卷里面,在这卷中“三体人”并未到来,地球上却产生了秘密社团“地球三体组织”,为三体人到来并占领和统治地球积极做准备。他们这当然是背叛人类,是“人奸”,而且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都是社会精英,尤其是大科学家、教授、富商,他们呼唤外星人快来,快来统治我们。人类没救了,我们只希望外来的文明快过来,然后我们对你顶礼膜拜。

然后高晓松同学开心地说:如果现实世界真有这样的社团,我肯定加入其中。当高晓松这样的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对人类自身已经不是产生怀疑的问题,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去为人类抗争,并期待另外一个文明来加以取代,甚至非常奋勇地参加另外一个文明对人类的统治时,我们必须要思考,这是为什么?这是我们要思考的起点。

从政治哲学角度思考人工智能,我会讲到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哲学,以及怎么跟人工智能这样一个时代发生关联。


“人类纪”这个概念告诉我们什么


首先,我拎出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叫“人类纪”。

今天,我们大家生活在这个星球上面,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星球。大家有没有思考过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这个星球为什么是我们的?我们很自然觉得,当然就是我们的,我们的星球遍布人类的足迹,我们很自豪,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词叫“人类纪”。

我们知道,“某某纪”是一个地质学的概念,比如侏罗纪、白垩纪等等。但是最近,如果你们比较关注前沿学科的发展,那么就会看到,过去至少十年,不只一个学科,有多个学科的非常卓越的思想家,都不约而同开始采用一个词语,“Anthropocene”,中文翻译为“人类纪”。

你们搜一下,关于这方面的专著已经很多种。但为什么这个词本身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热词,学术界的热词?还有一点,尽管各个学科的人很热衷这个词,但是地质学家不认可。就是说,最应该认可这个词的地质学家说不行。他们认为这个提法不科学,不认为它有科学根据。

那么什么是人类纪呢?一个最关键的定义是,我们过去,从今天这个点往前整个七万年,我们人类,或者说是智人(Homo Sapiens)——最近有一本非常卖得好的书叫《人类简史》(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就是用“Sapiens”这个词做书名——成为影响这个星球面貌变化的最大因素。这是一个很大的论题。你们想想看,这意味着过去七万年里,人类对星球面貌的影响,要大过地壳运动,大过小行星袭击,大过各种各样所有的其他因素。

怎么去思考人类对地球这个星球的这样一种影响力呢?尽管地质学家对这个概念并不买单,但对我来讲,我觉得人类纪是一个好的概念。因为哲学说到底就是提出不同的概念。

我们今天说哲学,它是干什么的?哲学不再是给你真理——所谓太阳底下唯一的真理。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理。但是哲学也一个很重要的力量,那就是,创造新概念。没有人类纪这个概念与有人类纪这个概念是不一样的,思考问题的方式不一样。我们可以借助很多过去哲人提出的概念,来思考所面对的当下问题。学习这些概念是为了什么?不是学习真理,不是学习康德说了什么,黑格尔说了什么。而是说,经由他们提出的那些概念,我们发现,我们可以打开全新的视角,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从这些过往哲人提出的概念里面,我们可以重新思考我们当下的生活。

人类纪这个概念亦是这样的。不管专业学者怎么争论,至少我们已经认识到,人类在过去七万年里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就算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但至少也是非常接近了。那么问题就来了:Why us?为什么是我们?

看看我们自己,我们这样一种动物,我们凭什么力量,成为改变地球面貌的最重要因素,甚至产生出一个“人类纪”?回过去看,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谜题,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你穿越回去,不要说回到七万年前,你回到五万年前,就算你学会了一种交流的方式,也没有人会信你的。怎么可能呢?我们这样一种智人——现在你不要被那种好莱坞英雄电影或者是《战狼2》欺骗了,在《战狼2》里,吴京厉害到赤手空拳就把一个坦克车军团弄到灰飞烟灭了——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把一个人直接放到自然环境里面,我们都知道,我们就处在食物链的中端。我们能欺负一些比我们小的动物,但是我们真的没用。一个人假如碰到一只老虎,那人就是美食,碰到一只“吃货”老虎,还不够它吃一顿。关于人的力量,我们都知道,今天我们可以意淫很多东西,但实际上我们的力量,连一只老虎都没法比,狭路相逢的话,你就是姚明、泰森也没用,不要说鹿晗、薛之谦这些小鲜肉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弱小的存在,经过一个很奇异的变化,在过去七万年中竟然成为改变地球的最重要力量。所以,既然要思考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我们就要思考人类怎么就跑到了食物链的顶端?我们做了什么?


政治的起点:人能群,彼不能群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正一步步接近我称为“政治”的维度。什么叫政治?关于政治的起点,有一句话是荀子说的。他说,我们人跟禽兽有一点区别。什么区别呢?他讲,“人能群,彼不能群”。它们不能够群处在一起,而我们人可以搞在一起。人能群,这句话非常经典,在这么早的时候,就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有洞见的话。

刚才我说到人的体魄,人的体魄就那么小,人碰到外在的力量,怎么去对抗?我们单个的人,与任何一个大型的食肉动物都无法对抗。但是如荀子所说,人能群,彼不能群。人靠自己的能群来对抗。很有意思,你去看动物,有两种动物有能力群居:一种是蚂蚁、蜜蜂,它们是群居的。那么荀子说错了吗?不是的。蚂蚁蜜蜂确实分工严谨,但照我说,这个来得太容易了,这种群居不要求这些蚂蚁和蜜蜂有任何群居的智慧,它们的群居行为是刻写在其DNA里面的。在任何一只工蚁、任何一只工蜂那里,它们所有的行动,它们扮演的角色,都没有任何智慧在里面,而都是DNA驱使的结果。

另一种情况是,一些大型哺乳动物比如黑猩猩、大象也能群居,但是你去数群居的数量,一般来讲,一个黑猩猩群体的数量不会超过二三十只,三十是个极点,再往上走,就搞不定了,就只能分成两个小的猩猩群体,彼此对咬。象群也一样,它们是群居,但是超不过一个数字,超过一个数字,就会有头领引导一群象出走。甚至像老虎,成群的数量更加少,没办法以一个大型的方式生存。你如果只能在一个数字里面,没办法往下一步走,那你这个群体的整体力量就限于这个数字。但是群居的智人,很快就突破了这个数字。

在荀子的时代,世界的另一边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他说,“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为什么不说别的呢?为什么说人是政治的动物,亚里士多德要干吗?我们知道,那个时代被称作“轴心时代”,这么称呼是有道理的。这两个人,荀子与亚里士多德,是完全没有可能交流的,不可能鸿雁往来。但是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他们都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精彩的洞见。

我们分析一下亚里士多德这句话,对它做一个话语分析。很简单,首先,人是动物。不要觉得人了不起,在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没有《战狼2》可以看,人和动物一样要吃、喝、排泄,没有什么区别,人是动物。然而关键的是,人是动物,并具备政治能力。抛开政治能力的话,人跟动物没什么区别。但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政治的能力,人最后成为了人,最后从食物链的中端爬到了顶端。

为什么这么说?亚里士多德看到了什么?人能组成一个社会,人能组成一个城邦,这个点抓得非常精准。人作为单个动物毫无力量,但是人竟然有这样的智慧,可以以社会的形态,以共同体的形态生活在一起。

当这个形态,这种政治能力,在我们人类身上得以实践以后,我们发现一切都改变了。

亚里士多德有另外一句话,可以和前面那句话联系起来思考。他说,人不能离开城邦(polis)而生活。在当时,一个城邦有几千个公民,加上所有奴隶在一起,几万个人——亚里士多德绝对想不到会有上海那么大的城市。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城邦是什么概念?城邦的边界是,找一个嗓门最大的人,站在城邦的中心大喊一声,最远能够听到的边界就是城邦的边界。城邦就是人说话彼此能够听见的空间,人们发生关系、发生交往、发生连接、发生合作的可能性边界。

在城邦里面,人是安全的,这是亚里士多德当时的论断。他的论断是,人不要轻易离开城邦。人离开城邦后,要么成为神,要么成为野兽。你离开城邦还能活下来?要么就是半人半神,要么你就下降为野兽。一只老虎是不敢跑到城邦里面来的,我们看《水浒传》里面,老虎是不敢到村庄里去的,但是你如果落单了,你如果单身走山路,那么就有可能会被老虎吃掉,除非像武松这种人出来。想想看,当时真的很震撼,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的话,那真的是英雄,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人不能随便离开城邦。为什么不能离开?因为老虎到城邦来是它找死,有那么多人,肯定把老虎打死,这就是合作的力量。就是说,我们单个人没有老虎那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们组成一种合力,比如几个人去射箭,几个人去诱惑,几个人从后面布置陷阱,几个人扔石头,搞了一个战术组合以后,一只老虎跑过来,最后肯定会被干掉。所以老虎这样的动物再厉害,到今天竟然被人类弄到几乎灭绝。你们看,从七万年前开始,人类迁移到哪里,哪里的动物就迁走;人类占驻的村庄、城邦,所有的大型生物,老虎、狮子都得放弃。

政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政治就是人类能够合作,能够群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先撕破脸打一架,而是我们能合作,至少能生活在一起。秩序怎么来的?人类可以编织一套话语,然后形成一个合作,大家都服从这个话语,就可以彼此合作了。甚至话语还有让人牺牲的力量,比如恐怖主义,就有这个力量让一些人去死,用话语的力量告诉你死了以后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你奉献了以后,有别的力量给你奖励。政治就是这样一个谜题。


利用话语装置,人自成一个维度


现在让我们聊一下霍布斯。霍布斯非常重要,他提出的一个假设是,最初的时候,在最自然的状态里面,人与人之间是所有人与所有人的战争,每个人都像狼与狼一样互相撕咬。

霍布斯认为,这就是自然状态,是前政治的状态,而政治就是从自然状态走向一个政治的状态,人类建立国家,建立秩序。霍布斯提出让国家来保证每个人的安全,这样人可以放下彼此的对抗。最后,人通过一种方式,让大家都可以安枕无忧。但动物不行,一定会打破头,一打破头就彼此消耗。

人类文明的起源,我们已经很清楚了,来自于政治的能力。与此同时,亚里士多德还有一句话,叫人是说话的动物。这句话其实已经蕴含在“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里面了。换言之,人这个动物,他的政治能力来自说话。人通过话语,编织了很多东西出来。人的政治智慧哪里来,靠说话;如果两个人一言不合就扔拳头,这不是政治。政治就是用话语的方式,以免两败俱伤。人类用话语,去处理各种各样的事物。通过话语,人类有了文明,有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看,最关键的一点是,通过话语,人慢慢上升,从食物链的中端上升到了顶端。

然后人类有了一个话语性的变化,从食物链中突破,发生了一个维度的变化,就是人自成一个维度。原来,人和动物是在同一个食物链中,再怎么样都只是我在你最上面,只是我在这里,你在下面,我们是一根线,可以排下去,大鱼吃小鱼,我们是一个向维度里面的。但是通过一个话语装置,忽然之间,在七万年前的某一点上,人开始跟所有的动物相区别,不在一个维度上了。

你们是动物,你们吃来吃去,我们人冲出了这个向维度,到了另外一个等级上。你想想看,人吃动物,动物吃草。人们认为这样理所当然。柏拉图有一句话,叫natural right,自然的正确,就是很舒服。人吃动物、动物吃草,所有人都觉得很正常,心安理得。你反过来试试看,没有人受得了。

我们知道很多人喜欢狗,人跟狗可以很要好。人吃狗,有很多爱狗的人受不了。广西玉林有一个狗肉节,很多人受不了。我爸爸养狗,绝对不吃狗肉。吃狗肉,一部分人受不了。但反过来,狗吃人,所有人都受不了。几个月前,我的微信群被一篇文章刷爆了,这篇文章说,如果你死掉了,在你死掉的七天里面,你养的狗会拿你的尸体当饭吃。很多人转这个,并且说从此看自己家里的狗,眼神都不一样了,因为它眼睛里看着你,居然会觉得你是可以吃的。这怎么可以……?

我们要追问这个问题,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我们认为自然的感觉,哪里来的。你们去看,狮子吃羚羊,它们是一个维度里面的,虽然你会觉得有点残忍,但也可以接受;动物吃草,也没有问题。人吃动物,怎么吃也都没有问题。

反过来思考,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力量,使得我们认为,我们做的事是天经地义的?我的分析是,我们人类通过一个话语装置,产生了一个生命的等级制,这个等级制有实践性的后果。这个后果是什么?就是形成伦理的和政治的正当性,一旦有了这个正当性,人类做的很多事就变成一个自然的事情、正确的事情。人吃动物、动物吃草,这是一个正当;但反过来,绝对不能接受。举个例子,有人跑到动物园里去,被老虎咬,站在老虎的立场上,老虎也很冤枉,但是它吃了人就必须死。老虎说,我吃人是因为你到了我旁边,你到了旁边我就要吃你。但是不行,吃了人的老虎就必须死。

回到上面提到的文章,。狗吃了自己的主人,法院判这只狗必须处死,就是说,狗只要越过吃人这条界限,必死无疑。

当代意大利有一位思想家叫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他有一个词,我觉得可以很好地用来形容话语的装置,叫“人类学机器”。通过这个“人类学机器”的转变,本来很残忍、很血腥的事情,可以变得不那么血腥了。你们看,杀动物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血腥,可是烹饪完的时候,你们会觉得是美味,你们吃的时候还会拍下来发到朋友圈里去。杀猪的时候,猪会流泪——猪其实是很聪明的动物——但没有人觉得难受。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同情心吗?

不是。有一部话语“机器”在那边保证让你安心,帮助你安心:吃吧,没事的,它们没办法与你在一个维度里面比较。今天,你们翻翻词典,翻翻百科全书,还有这样的语言,说某个动物是“害虫”。实际上它只是吃你们人吃的东西,就变成害虫了,必须被消灭掉。最恶心的描述是说,某个动物“浑身都是宝”,皮可制革、鞭可入药、肉味鲜美等等。想想看,这是辞典,要我们去读的。我们为什么那么心安理得?当一个动物被我们人类夸赞为浑身都是宝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在对它扒皮抽筋。但一切都变得如此自然。

几十年前,我们不是还在“除四害”么?麻雀之类动物,一旦你把它归为“害”,它是必死无疑的。蟑螂是灭不了,但是该灭的都灭光了。但反过来想想看,我们人在动物眼里,会是什么害虫,或者“害人”呢。

这个时候,哲学家挺了不起的。2004年去世的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他的回忆录里面写了这样一件事,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他说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个小事情,就是家里没人,他洗完澡,就裸着身体出来了——这跟我们一样。忽然,他看到家里的一只宠物猫就这样看着他,在这一刻——哲学家就跟我们不一样——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不适感,他马上找了一条浴巾。家里没别人,但他找了一条浴巾把自己裹起来。他说,在他内心中,当时那一刻,他不知道在那只猫眼里,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他受不了猫的注视,所以把自己包裹起来。


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理据


生活中,当我们遛狗的时候,我们跟动物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们自认为是主人的时候,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人能对动物残忍,人才会对人残忍。你们去掂量一下这个论题。你要设想人对人不残忍的那一天,你要先看人对动物有没有不残忍。

我要提出一个很尖锐的命题:我们都熟悉并不太遥远的过去;当我们讨论马上要来的未来的时候,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们可以思考一下我们刚刚经历的过去。如果你还愿意回过头去思考一下那件人类惨剧的话,你会发现那是惊心动魄的。

纳粹做了一件事情,什么事情?就是对犹太人实行降维攻击,纳粹把犹太人从同一维度里的人,降成半动物性的存在。我是专门去看过当时的宣传手册,很可怕。纳粹形容犹太人,用各种各样的比喻,说他们是瘟疫,是害虫,是影响这个社会的寄生虫,破坏社会的有机健康,专门不工作,窃取社会的经济成果,勾引良家妇女,不洗澡,然后鼻子长、性欲旺盛,等等。所有这些描述,就跟我们描述动物的性质一样,是一条一条的。这样的描述就是要把他们降到另外一个维度上。

研究纳粹政治非常有影响的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她在1961就审判纳粹专门写了一个长篇分析。她认为,纳粹政治是一种平庸的恶。什么是“平庸的恶”?就是说,在纳粹的制度下,下级官僚对上级的命令是无条件服从,不加思考地服从。其实他们不是恶人,他们只是平庸的人,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只是坚定不移地贯彻上级领导的指令。这样的人在纳粹的系统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他们成了纳粹集中营的刽子手。

这是阿伦特很重要的一个分析,在学界被普遍认可。今天我们一路思考过来,从人类文明的最初开始,再思考纳粹,然后思考人工智能对我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我认为,阿伦特的话说满了,真的只是平庸的恶吗?我分析过相关资料,当时希特勒在欧洲战事不利,节节败退,在撤退的时候,希特勒下了一个指令,就是命令所有的德国军官,在撤退之前,把欧洲各名城全部炸毁,不留给对方。但是很多将官抗令,他们说:我们可以撤退,但这种事我们不做。如果他们做了,我们今天还去欧洲游什么,没有东西可以看了,全部都没了。

我们追问一下:为什么对希特勒的这个命令,那些将官可以抗令;而把犹太人送到毒气室里面的时候,却没有人抗命,而且执行得很利索,一批一批杀?我们要追问,真的是“平庸的恶”在起作用?如果只是官僚制的话,上面下命令,下面就服从,那么为什么希特勒要求炸毁那些城市的时候,将官们就不服从,而接到杀犹太人命令的时候,同样一批人可以从容不迫地按下毒气室的按钮?肯定有另外一个力量在操作,这个力量就是我刚才分析的,“人类学机器”,一个话语装置的力量。

那些纳粹军官在按下毒气室按钮的时候,他们认为:我不是在杀人,只是在杀比自己更低级的动物性的存在,只是在杀害虫,而犹太人恰恰是社会里面的蛀虫。希特勒自己说,犹太人是虱子,只有干掉犹太人,这个社会才能更健康。我们一般人捏死一只虱子的时候不会有不适感,纳粹官员按下毒气室按钮的时候也是这样,肯定按得下去。当你把杀死犹太人当做杀死虱子螨虫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纳粹政治就是这样的。

关于纳粹政治,战后审判纳粹的法官与阿伦特处在两个极端,彼此互不兼容。法官认为,纳粹军官犯下了反人类罪,这是很严重的罪,要处死。阿伦特说那些纳粹军官只不过是平庸的恶,不是反人类罪,任何人在纳粹军官那个位置都会做这种事情。照我说,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论断全部不适用。

真的是反人类罪吗?我们刚才分析了。纳粹军官杀犹太人的时候,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杀虱子,是在杀死这个社会上的寄生虫,他们最多是反虱子罪,没有反人类罪。他们做这件事恰恰是为了人类整体作为一个物种能更健康地发展。希特勒直到去世都认为:我们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的典范,是人类DNA所能繁衍出的最优质、最精华的物种;而我们现在正在被低劣的寄生虫侵蚀,不把他们弄掉,人类这个物种是没有明天的。于是,纳粹不是反人类,而是太人类了。尼采有一句话叫“人类,太人类了!”这就是纳粹干的事情。纳粹杀死犹太人的时候,他们干的事情就是这样:“人类,太人类了!”

反过来思考未来人工智能与我们人类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就要思考到这一点:我们为什么对另外一种动物,甚至是对人类那么残忍,就是因为我们太人类了。我们把自己放在了这样一个位置上,所有的残忍我们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我们原来是那么残忍,然后我们又忘记,又翻过这一页。


人类之上的神永远为人类秩序服务


继续分析的话,在另一个点上,我们发现我们人类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存在这样一个生命的等级制,最低等级的是植物——植物也有生命——然后是动物,然后是人。但是该等级制没有到此为止,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干了一件事情:我们在我们的上面又搞了一个东西叫神。各种文化里面都有神,还没有发现哪种文化里面彻底没有。在这里,我们就发现了人类话语装置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说,人类虽然在自己上面造出神,但逻辑是不一样的:人可以对比自己更低等级的物种残忍,但在人类之上的神,却不能对人那么残忍。

不相信的话,你们去翻一下各大文明关于神的文本,比如说基督教,基督教的神是给你救赎的,他给你天国。我们这边的神,比如龙王,是当你没有收成了,给你降雨;比如观音,你生不出儿子去拜的话,她就给你一个儿子。你们发现没有,所有人类敬拜的神对人都是特别好的。当然也有对人残忍的,比如撒旦。但在所有人类文明里面,你会发现,所有对人类不好的神,永远是被对人类好的神压在下面,永远是干不过对人类好的神的。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神学永远是政治神学。就是说,神永远是为人类秩序服务的。神在人类之上,但神是为人类服务的。干什么呢,就是为人类所做的所有事情提供正当性。人类很聪明,人类做很多事情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要洗白人类自己的残忍。你们去看基督教,看圣经。圣经中说,人跟人之间,人不能杀戮,这是对的;但是神没有说,你不能杀戮其他动物。可见,神的话语,就是给人的各种各样行动留下了来自更高维度的一个论证。

“彼岸”、“超越性”,这些词,象征着神跟人永远是隔绝的,是维度的不同,不是说人可以慢慢变成神;不是的,是一个维度的不同,我们永远在神的下面。然而,我们又设定,神是对人好的,神的存在是为人服务的。那么神学的根本问题就在于:真的存在上帝的话,上帝会在乎你吗?你只不过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上帝为什么要对你好,很关心你呢?我们人类造出了很多东西,我们对那些东西很关心吗?凭什么上帝要对你这样一个低维度的存在那么好?这是神学最根本的问题。


《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的激进突破


通过这个角度,我们发现,我们人类文明一直走了很扭曲的道路。我们搞出各种各样的话语装置,最后都是为了论证我们人今天的位置。了解了这个背景以后,我们发现中国人做了两件很骄傲的事情,就是我们的文化里面,我认为有两部真是很经典的著作,就是《西游记》,以及算作《西游记》续作的《封神演义》。这是明朝很精彩的两部小说作品。

这两部小说作品做了什么事情呢?它们是直接挑战了我们人类文明赖以生存的一整套说法,挑战了“人类学机器”。在这两部小说的故事里面,首先有维度区别,有神,有人,也有动物。但是有一个设计上的不同,就是你可以通过修道的方式,通过实践的方式,跨越不同的维度,可以从低维升到高维。不要小看这个变化,有了这样的设定,动物、人和神不再是维度性的不同,它们变成了一个维度里面不同级别的东西。人类是一个级别,可以修道上升,人类以下的动物也一样,可以升上来,通过修道变成人,然后可以超过人,变成神,并获得认可。

人类学机器是一个本体论的等级制,而在那两部小说中被实践论的修道给冲破了。你通过实践,能突破等级,最后上升到顶端。我们知道《封神演义》里面有一个人物叫石矶娘娘,她是一块石头,是一个无生物,连无生物都能够上升到高于人的位置,所以说《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的故事首先最为激进地冲破了等级制。不再是上面对下面,下面再对更下一级,而是任何一级都能突破原有的级别,突破原有的维度而上升。在这个意义上说,整个人类文明里面,也就只有这个设定,能够做出这样一个真正激进的突破,就是一切都能被打破。

今天的人类社会已经很自由主义了,很平等了;我们人类现代社会的前提设定就是人跟人是平等的。以前,假如说你是王侯将相,你是朱元璋的后代,你就可以如何如何。今天,国家领导人周期性更换,理论上每个人都有机会被选上去。一个人被选上去没什么,但是你想想看:一个人从底层通过打拼,像奥巴马一样,三十年后变成一个总统;中国在美国的华人,前后两代人打拼,最后出来一个州长。这些都被接受了。但是,你能不能接受一只猪,经过三十年打拼,最后变成了我们的领袖?不可能的。只有《西游记》能够如此激进地挑战生命等级制,这是一个大突破,让我们重新思考动物、人和神之间的关系。

《西游记》中另外一个比较激进的方面是,其他人类神话故事里面都没有神能吃人的设定,人吃动物可以,没法想像神能吃我们,但《西游记》里面有的。奎木狼,二十八星宿之一,没事就吃人;猪八戒吃人,沙和尚也吃人,没事就吃人。

作为人类,我们回过去想,我们从食物链中端爬到顶端,然后在“人类学机器”的设定下突破维度的限制。我一直认为,转基因绝对不是过去这些年开始搞的,事实上人类过去七万年都在搞转基因的事情,只为自己可以吃得更爽。人类还专门培育比如可以挤出很多奶水的奶牛,想想看这对奶牛多么残忍:它必须不断去怀孕,不断去哺乳,然后又要怀孕,又要哺乳。然后小牛生下来,马上就被我们人类抓去,因为人要吃嫩牛肉。人对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人无法时刻去哺乳。这是很残忍的事情,我们人类没有感觉,我们还恨不得一只鸡浑身长满鸡翅膀,浑身长满鸡腿。

我们从来没法想象,一个神会希望你们人长满“人大腿”,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吃人可以吃得更爽。但是《西游记》里面有,有专门吃女人的神,有专门吃孩子的神,什么神都有。这种描述,让我们思考的一个话题是:在一个虚幻的故事里面,反过来恰恰能看到我们社会的本质。在《西游记》的故事里面,神是可以吃我们人的。于是我们就不得不思考:为什么神要对我们好,为什么我们能这么对动物,为什么我们值得别人对我们尊重?

现在有另外一个力量正在远远超过人类,我们希望这个力量要对我们尊重,凭什么呢?我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西部世界》中的人工智能与人类本性


今天搞人工智能,各种讨论唾沫横飞,有没有人思考过:人类是怎么来的?在人类纪,人类今天做的所有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建立在什么上面?

神魔小说、幻想小说等等,好的奇幻作品永远不只是关于奇幻。好的奇幻作品、科幻作品,都是关于当下。说到科幻作品,你们多少人看过《西部世界》(Westworld)?这是一部美剧,讨论人工智能,这是必看的一部作品。

“西部世界”是什么?就是一个主题公园,很多人跑过去,怎么玩呢?就是人工智能机器人给你做服务生。你碰到的所有人,酒吧服务员也好,良家闺女也好,警察也好,各种各样的人全部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原则上你只要花了钱在那边,你烧杀奸淫,什么都能干。因为它们都是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你花钱就是到这边来干这种事情的,干完以后被杀的人会被拖走。

今天关于人工智能的各种各样的讨论里面,有两个共识没有人碰过。

第一个,人工智能这个词,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前提是人造的,也就是说,人是AI的创造者。就像以前神造人类一样,AI是人类的造物,命名上就是这样。这是第一个命题:人工智能是我们人类的造物。

第二个命题:我们造它,是为了让它给我们服务。没有人挑战过这一点。人类为什么要造它,总有目的的。现在有了智能扫地机器人,我们可以不用扫地,它能帮我们扫,我们要人工智能干嘛?为我们服务啊。人自己不需要干活,有人工智能帮你干,而且干得比你好。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才能发展。

今年(2017年)8月份,被称为“现实版钢铁侠”的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他率领一百多个人工智能专家说:不行,我们要停止人工智能开发;因为开发人工智能就是灭亡。如果我们不想自己灭亡,现在就应该限制人工智能开发,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开发到什么程度。我们不知道人工智能是不是有意识,甚至它们可以隐藏自己,直到我们有一天发现,想要拔插头的时候拔不了了。

然而问题恰恰在于,即便再多的专家提醒,只要人工智能为人类服务的潜能不变的话,人工智能的开发是停不下来的。我们这个制度是什么制度?全球资本主义秩序。资本往哪里走?哪里有利润资本就往哪里走。资本本身没有善恶,就算你天天批判资本,资本觉得你能给它带来增量,它就会来,它不会在乎你是不是骂它了。资本会扑向任何一个有增量的地方,有盈利空间的地方,这是从卡尔•马克思之后,一路分析下来非常清楚的。

为什么会有全球金融危机呢,就是资本突然发现没有地方可以盈利了,暂时找不到出路了。为什么经济危机越来越密集,就是因为我们现在地球太小了,小到地球村这个地步了。发现了新大陆,资本就很开心啊,马上扑过去,但是在高度全球化的今天,现在哪一个市场都很饱和。中国曾经是一块市场的新大陆,但资本一旦发现你这里的盈利空间越来越小,人工成本越来越高,它还来干吗呢?企业挣不到钱就走了。前几年富士康有那么多工人跳楼 ,它说好吧,我们不要你工人总可以吧。去年(2016年)它引入四万台人工智能机器人,据说取代了六万个工人。

所以资本很简单,它就是找盈利空间,而现在越来越难。李嘉诚跑到英国去,你以为英国的发展很好吗,你以为英国还是一个没有开发过的市场?资本到最后,只要有盈利空间,它会趋之若鹜。你这里如果有创新,它马上来。你给我一个好的想法,比方说共享单车,听着不错就来了,试试看,说不定我就能发。就这么过来的。但现在越来越难,毕竟人类的创新能力越来越有限,所以金融危机才会越来越密集。你们去想想看,盈利空间越来越小。

人工智能行业为什么这几年吸那么多钱?马斯克的警示没用,只要人工智能对人的服务能力还在指数级往上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趋势就不会停止。以前你可能还要为收拾家务和你老婆吵架,但是以后,有了人工智能机器人,你家里不要有人,有一个机器人就可以了。你回家后,有个机器奶妈可以帮你弄好全部家务,你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以人工智能这样的发展,马斯克再呼吁也没用,因为资本不管你呼吁,只要赚钱。这家资本不投入,会有别的资本进来,继续开发人工智能。

“西部世界”就是一个典型,那里的人工智能就是服务你的。你作为人,现在想到别的地方放纵,很难,那么就欢迎你到西部世界来,这里是你的天堂。在这里你可以无恶不作,一切都允许。而且,美剧中的事情,正在变成现实。你去看(2017年)10月的一个报道,在美国,人工智能性爱机器人已经批量生产出来。当这种机器人生产得足够多的时候,不就形成一个主题乐园了吗?你在里面什么都能干。

人类发展到现在,通过很多话语,人类觉得自己很有尊严。我们人跟人接触的时候,都是衣冠楚楚的,都是非常有礼貌的,特别是对女士优先,有各种各样的方法,非常好。但是人类伦理的尊严,不只是体现在人跟人之间:人跟人之间再好,并不定义你是谁;而当你知道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你干什么才真正定义你是谁。

在《西部世界》这个剧里面,一个前一秒还是白领的人,衣冠楚楚,后一秒就可以无恶不作,奸淫杀掠,然后回归正常工作场合后恢复衣冠楚楚的形象。当你知道你所面对的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时候,你可以去做任何事情,这个时刻,你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很多年前,有女生在微博上放虐猫的图片,把猫的指甲剪掉。你说这样的女生是什么人?在生活中她可能对你和颜悦色,但回过头去就虐待猫。现代社会,人对人作恶的成本越来越高,你可以作恶,但是你试试看后果。而在遍布人工智能机器人的西部世界,你对那些机器人作恶,不需要付代价,任何在现实世界中不能干的事情,在那里都能干。


当政治的合力也无关紧要时


面对人工智能的新进展,我们人类有些紧张,有些惧怕,因为我们忽然发现我们现在搞不定人工智能了。但人类在过去七万年里面明明搞定过很多事情。

你们看,有多少动物已经被我们人类灭绝了,人类才是真正的灾难。恐龙是被自然灾害干掉了,但是恐龙死的还算可以,没死在人类手里,在人类手里,恐龙会死得更惨。为让自己舒服,人类真是什么东西都干。但是现在,面对人工智能,人类发现,搞不定了,政治的合力也不管用了,只剩下拔机器电源插头一个办法。

当我们人类最聪明的头脑,在我们人类最擅长的围棋这样一种智力游戏上居然斗不过“阿尔法狗”这样一只机器人的时候,我们人类在智能上,已经无关紧要了。

人类自认为很了不起——作为学者,以前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有学识的一个人。但说难听点,人真有什么了不起吗?我今天说的话,其实都是很多我读过的学者——阿甘本、齐泽克(Slavoj Žižek)、康德啊——他们通过我在说话。人类的合作不只是力量的合作。为什么学术不能抄袭?就是因为你的东西绝大部分是合作的产物。你要注明,哪些东西不是你的,而是来自于你阅读的康德的文本,来自你阅读的齐泽克的文本,你不能把他们拉掉,说那是你的观点。知识的积累,就是每个人都贡献一点点,大思想家贡献得更多,积累起来,我们才有今天的文明。(齐泽克生于1949年,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文艺理论家。——编注)

今天的科学家都知道,你拿到一个诺奖,那只代表你自己吗?不是的,背后是你的整个实验室,多少人前面帮你打好了基础,碰巧你提出了一个关键想法,然后多少博士生不分昼夜,在实验室里帮你做实验,帮你合作写出这篇论文,最后你拿到奖。那实则是政治的合力的结果。

但是我们发现,到某个临界点上,所有合作,不论你有再多的人,加上各种各样的智慧,永远与人工智能是天壤之别,而且它们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快。这真的是很恐怖。这个恐怖感是发自内心的。你看到一支脱轨而出的力量,对着你投来冷冷的眼光,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们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

可能人工智能会对我们残忍,虽然现在没有对我们残忍过,可我们已经编出了很多故事,说我们会被残忍对待,我们的文明会被取代掉。但是你想想看我们文明自身的残忍,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残忍,甚至我们继续在延续这份残忍,对动物、对人工智能,乃至对彼此。

人工智能有没有智慧?现在还是个有争议的话题。怎么定义智能?有很厉害的运算能力,很厉害的储存能力,各种大数据分析能力,等等。不少人认为只要人工智能不出来意识,我们就不用怕。然而,即便人工智能到现在为止不产生自主做事情的意志,但我们人类今天也已经到了一个关头。这个关头就是,首先审视我们自己,审视我们今天所有的政治社会格局。

那么,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即便它不会产生自我意识,说要消灭你们——意味着什么?


人工智能将带来新的维度变化


马斯克,就是那个说人工智能很危险的人,他在干一件什么事?

他说,与其让人工智能干掉我们,不如我们牢牢抓住人工智能的所有最新发展,让人工智能为我们所用。所以他现在把一大部分的钱,都放在一个叫“脑机结合”的一个项目上。在他看来,只有我们人类,尤其是牢牢掌握最先进人工智能技术的人,才能够压住人工智能的崛起。我觉得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钢铁侠”,他要把所有的技术发展,都嵌入到我们人自己的身上。

今天已经有各种智能设备植入我们的身体。比如有的人心脏不好,装了一个心脏支架(现在已经有智能支架);还有纳米机器人,进到人的身体中,可以帮你进行修补。越来越多的东西进到人的身体之后,人越来越变得不再是个生物的人。我们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辅助设备,可以瞬间给出分析。但是我们运用各种各样的植入设备,一个前提是,你要花钱。

我们知道好莱坞有个女明星叫安吉丽娜•朱莉,她不放心自己,做了一个测试,这个测试很昂贵,一般人一辈子都做不了。她要测试她百分之多少几率会得乳腺癌,最后出来是87%。她很勇敢地说,我不想赌命,就做手术切掉了自己的乳腺。反过来想,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没有钱去做这个测试,那么等到我们知道的那天,就已经得了绝症。

越来越多的人可以使自己变得不同,跟今天各种各样前沿科技结合在一起。人越来越变得半人半机器,因为当你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你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各种各样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你身体里面各种各样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在帮助你变化。

你们现在有没有发现,今天的社会里面,随着各种生物技术的介入,以前穷人跟富人就是社会阶层的不同,你不论多么富有,也可能生下一个白痴儿子,生下一个败家子,但今天有了各种各样的介入技术,你会发现富人的孩子一出来就比你聪明。因为他不可能不聪明,他在自己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物介入技术,这样他出生的时候智商比你高,甚至颜值都比你高。你们看看王健林,再看看王思聪,是不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一个富家子弟确实在生物意义上会比你出色,再加上各种各样的东西辅助,而这些东西一般穷人都没有。

所以,未来人工智能的崛起,不是说人工智能会变成一支独有的力量,而是说人工智能会与我们今天已有的0.01%与99.99%这样一个社会性的区别结合。这样的结合会带来什么?会有一个新的维度变化。


“长生不死”的政治后果


不是说人工智能这样一个单独的力量会把人类全部灭绝,而是说有这样的人,凭借新的技术,他们可以变得超出“人”。

今天有一个说法叫“奇点时代”,什么叫奇点时代?就是说过了2049年,我们的技术就可以保证很多人不死,不是说真的不死,而是说他可以不断换心脏、换肺,不断换身体器官,不断植入各种各样的仿生器官,从而能够接近不死,至少活两百年没有问题。当人类的社会,有一些人在生物机体的意义上开始慢慢变得不同的时候,我们社会的区分,难道真的还是一个社会本身的政治性与社会性的区分吗?

这才是政治哲学真正要思考的问题,叫长生不死的政治后果。政治生活上的不平等,古希腊的时候就存在,到今天还是这样,而且0.01%的人与99.99%的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我们中国也是,从统计上看,我们的财富是在增长,我们收入的平均数在增长,但是我们中位数没有增长。什么叫中位数没有增长?就是0.01%少数人的钱大量集聚。他们的增长正在拉动平均增长,但是中产阶级在破产,所以中位数不但不增长还下降。这很可怕。

就是这0.01%的一点点的人,慢慢正在变成另外一种人,当这种人不断地活到两三百岁的时候,你以为他们还愿意跟你们在一起?你以为他们看到你还很开心?今天有一个说法叫“低端人口”,很恐怖的。我们的生存,本来还有自然生命最后的平等。以前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比我了不起,但你活几十岁也得死,我们看着你死,我们最后的智慧叫“我活过你”。以前搞学术的就是这样,你不是大师没关系,你顶住,大师死了你就是大师;你不要死,你先死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所以今天很多人都变成大师了。

现在,自然生命最后的平等正在被打破。有一些人,在生物技术与人工智能的结合下,正在变成另一种人。未来,在某一点上,很可能忽然有些人决定,不认为自己跟其余的人是同一种人。马克思讲到一个词叫“类存在”,就是我开始有意识,我是单独的类别。智人当年就发展出了这种“类存在”意识:我跟你们不是一个类别,你们叫动物,我们叫人。从这个时候开始,所有的残忍都开始了。

人工智能的时代,是一个大时代,我们处在大时代的初始阶段。你看现在的“维秘秀”,你能进去吗?它只给0.01%的人,你有钱都买不到入场门票,有些刚发了一点小财的人,对不起,没你什么事,王思聪可以来,你来不了。所以这个世界已经慢慢到了有一些人不屑于跟你在一起的地步。不屑于跟你在一起,后果是什么?就是一个“类存在”的意识诞生了。当我们这群人参加“维密秀”的时候,我们彼此认证:我们是我们,我们才属于我们,外面的人恶心死了,最好你们快点消失。

而且未来,通过各种各样的技术,确实人会越来越干净,越来越完美。什么叫干净?就是说你的身体依旧会排泄,依旧有循环,但你有纳米机器人进入到你的身体中帮助清理,你就不用排便。你真可以一天都是吐气如兰,因为你没有任何味道。但是一般的人,没有纳米技术,你那么臭,谁愿意跟你在一起?当这个时候来临,我们怎么办?

今天不就是吗?我们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很干净,我们看到动物觉得很脏。动物怎么会嫌自己脏?人是唯一在裸体时会有羞耻感的动物。一般动物比如狗,你给狗穿衣服,它还不要穿,觉得不舒服。人还是唯一觉得自己的粪便肮脏的动物,动物没有。动物还喜欢闻对方的粪便,但我们人是要用抽水马桶把粪便抽走的。再往后走呢,当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慢慢接近于粪便式的存在呢?

这个世界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我们思考怎么去应对。今天的政治学家准备好了吗?怎么去建设一个社会,让所有的人都能有尊严地生活?现在的社会那么动荡,不就是因为我们站在一个关口了吗?在这个关口,我们看到很多人,觉得不舒服,我们想和他们划清界限。在这一刻,当你想和“低端人口”划清界限的时候,你想没想过,你自己在另外一个地方,被别人划到另一边去了?你不会想这些事。你对别人残忍的时候,你不会想你自己早已被残忍了,你早已不属于很多地方了。

举个例子,以前上海的很多地方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们今天去外滩走一走,你发现很多地方很漂亮,但是你进不去了。如果你不是某个俱乐部的成员,不属于什么什么,你根本进不去,你是教授都没用。你进去,人家让你出来。我们已经有很多地方是这样了,包括很多上海人,也只能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你看整个市中心谁在居住?有人在居住,但不是你。


无用阶级的诞生


所以我们现在思考的一个点就是,人工智能来了,人类彼此之间的力量会变得越来越不均衡,而这个不均衡意味着,这应当是政治家、哲学家和政治哲学家一起来思考的问题:我们有没有准备好,怎么建设我们的未来?

另外,我们的社会也确实不争气。你们看看,一边是二十年后的马斯克们、马云们、马化腾们,这些人,他们的力量早就不只是生物意义上的人。你想问题用1秒钟,人家用0.01秒,早就有方案想好了。你跟他们怎么去对话?人家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比你好,人家会愿意跟你玩游戏吗?不会的,人家笑笑,消失,不要跟你搞在一起。

另外一边是无用阶级的诞生。两个多月前,就在人民广场,那么多人排队五个小时,只为买喜茶,买鲍师傅。我去看过,很壮观的,一队是排喜茶,一队是排鲍师傅,至少排五个小时。好不容易有一个双休日,却用来去排队。未来呢?未来你会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这个事,因为谁需要你工作?车间不需要你,流水线不需要你,出租车不需要你开(现在都自动开车),律师以后不需要你去做,医生不需要你去做,你还能干嘛?就是排队吃饭,你没有事做。

那些人怎么这么闲?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吗?排队五小时,只为买一杯奶茶,我是没喝过,不知道有多好喝。但是我们四十几岁的人,一杯奶茶什么味道心里多少是有数的。一杯奶茶能有多好喝,让你愿意用五小时去排队?这五小时里你还不能离开,不能去上厕所,跑掉的话你的位置就没了。你憋住五小时,只为去买一杯饮料,这样的荒诞事情却是有很多人在做。

所以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怎么被人看的起?这个时代会逐渐成为无用阶级的时代。最后会出来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你继续可以玩,社会继续养着你,但是养着你干嘛呢?

十八年前(1999年)有一部美国电影叫《黑客帝国》(The Matrix),你们看过吧。关于这部电影,我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可以跟大家讲一讲。《黑客帝国》讲的就是今天,我们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我们认为很美好的世界里,其实这个世界并不美好。上海被称作“魔都”,一旦被称作魔都了就有点像黑客帝国,你感觉很好看,但是你不想看到真相,它不好看的地方你不想看。

关于《黑客帝国》,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我提出的,是齐泽克提出的。他说那个计算机人工智能的“母体”,或者叫“矩阵”,它为什么需要你?它为什么在每个人头上接一根管子,还要努力让你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它如果需要电源,有各种方式,不需要借助你这个肉体,那为什么还要把那么多人养在那边,让那些人有机会反抗它?

今天我们回过头去看《黑客帝国》,这个谜题可以解开了。电影中的matrix,也就是“母体”,不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它是由一个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的结合体在控制着。如果真的是一个无机生命的话,它真不需要你,但如果它是一个碳基生命加硅基生命加各种植入的结合体在操控的人工智能的大机器的话,那它就有可能是会需要你。(碳基生命就是以碳元素为有机物质基础的生物,地球上已知的生物,包括人类在内,大多数是碳基生物。硅基生命相是对于碳基生命而言的,碳基生命以外的生命形态。——编注)

这个时候就能体现无用阶级的用处。这个时候你成了大白鼠,你的身体唯一有价值的是,当高级的碳基生命最终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提供,作为器官的供应者。当我们所有的人,最终下降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未来很简单,就是你每天很开心,玩虚拟游戏,你可以随便玩。但是在某一刻,在你被需要的时候,系统只要给你加一点剂量,你就飘飘欲仙,被用非常文明的方式贡献出去了。

我认为,未来的黑客帝国不会很遥远。我们需要思考:我们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这个文明是怎么成为人类纪的。不思考这个过程,我们对未来是没有把握的。了解到这一点,怎么去介入未来?时间很紧张了,我们必须与“马斯克们”赛跑。


迈向共富国:让每一个人分享科技发展的利好


人工智能会继续高速发展,技术肯定会往下走,你没办法阻止。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我们的政治哲学家与这个世界的政治领袖——现在这个时代呼唤大领袖——有没有能力,有没有眼光,成就一个commonwealth?这一概念在现代性缘起的最初也就是五六百前年就提出来了。现在翻译为“共和国”,其实应该叫“共富国”。

什么叫共富国?就是真正的共富,就是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能分享到今天科技发展的利好。而当分享不了的时候,这个社会就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扭曲。当扭曲到一个点上,就不可逆了。这个时候你再介入,那就是介入不了的介入:当两种东西完全不再是一种生物体的时候,你要再介入,对方为什么要跟你坐下来一起谈论问题?当人家手指弹一下就可以让你消失的时候,人家为什么要跟你对话?

在我们坚持每个人都有价值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建设一个真正的共富国?在这个共富的基础上,我们一起去建构一个有人工智能也有人类尊严的明天?

实际上不只是人类的尊严,我们要把这个尊严更加放大。因为我们发现,我们所有的残忍,都是来自于我们自以为的美好。当我们对所有比我们弱小的东西能这样做的时候,你怎么能阻止未来很多别的力量把我们碾压在脚下?他们为什么不能对你这样?纳粹在20世纪失败了,下一轮会失败吗?下一轮会带着各种各样别的名字重新出现。下一次,可能是另外一种生命体来对你做出残忍的举动,这时你有没有能力说:不行,不要对我这样?你的力量是无助的。

今天的在座各位,你们很年轻。你们这代人,我觉得要把学问要做到自己生命里面去,就是要结合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大时代,如果我们每个人能活八九十岁的话,我们能看到很多东西,很多东西已经在临界点上了,再往后走,没几年就会出来。你们今天不觉得我们理解新闻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了吗?国际氛围变化诡异,以各个角度在轰炸我们,七八年前没这样的。

再往后走,如果我们都觉得自己无法有所作为,那你就无所作为了。但如果你愿意去思考,在思考中获取一份反思的力量的话,我觉得有二十年时间可以让我们跟科技赛跑。马斯克们在二十年时间里到达“奇点”的时候,他们中的有些人可以不死,但很多别的人还得死;在这点到来之前,我们需要和他们立下一个契约:我们怎么玩这个游戏?

我们可以达成一个我称为共富国的这样一个真正的政治智慧。在人类政治能力的起点,我们有亚里士多德跟荀子,都说的非常好。现在,我们有没有能力走向新的明天?(全文完)

(李宁琪同学、邢英莉女士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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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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