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殷弘:对外关系中战略审慎的经典范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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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殷弘:对外关系中战略审慎的经典范例(中  

史记世家第十一越王勾践世家

摘录和评注


争取复兴的伟大和经久的艰苦努力;在为决定性时刻而作的战略准备方面极端谨慎;二十年里,毅力始终支配一切: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於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饹翟[狄],齐小白饹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用恰好适合的史上“经典”英雄主义成功楷模鼓舞士气。有抱负者在几乎绝望无助之际要想或会想“他们能,为何我们一定不能?”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返]国,乃苦身焦思,置胆於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汝]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伟大的英雄,甚至不仅是战略上的,也是道德或精神上的,在马基雅维里式美德或英勇(virtù)的意义上。他的钢铁意志和不像尊贵君主般的行为必定激励和鼓舞了他的人民。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镇)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於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越大夫也)行成,为质於吴。忠诚、能干、聪慧和同志情谊:伟大君主之下的伟大臣僚。二岁而吴归蠡。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韬光养晦,同时“隐蔽地”大有作为,包括旨在联盟战争的国际联盟缔造。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在其萌芽或早期状态中发现威胁和界定威胁:一种战略审慎和战略敏感。然而,在这么早的阶段,非常难以甚或不可能使绝大多数人信服这威胁的存在,而当他们变得信服时,往往已经为时过晚。政治困难差不多超过认知之难。齐与吴,疥甪也。原[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糟糕的领导vs.优秀的领导:勾践近乎总是接受来自臣僚的明智意见,夫差却截然相反,部分地因为他的主要幕僚中间分歧尖锐,莫衷一是。让[指责]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战略审慎:在就政治行动做重大决定之前先做试验,如果有所需的时间。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後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彊[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戒)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於齐,闻其讬子於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尔]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伍子胥:战略上富有洞察力的臣僚,但性情暴躁,全不圆通,而且自恃正直,这些大概使他的劝告更难被一位得意洋洋、过度自信或愚蠢的君主接受。於是吴任嚭政。

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战略审慎,一次又一次地表现了出来。

决定性时刻和决绝果断的大举出击:至明年[前482年]春,吴王北会诸侯於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决定性机会终于被判断为到来,历经输掉战争和屈从胜者之后为时12年的等待和力量秘密准备。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经仔细准备的战略行动最有可能实现意欲的决胜。吴告急於王,王方会诸侯於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祕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战略上的自律自制和审慎,甚至在一个辉煌的胜利时刻。

其後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疲)弊,轻锐尽死於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於姑苏之山[前473年]。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於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早]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戹乎?”范蠡:在最决定性关头和拥有压倒性力量优势时的战略彻底性,不留有任何未来风险,绝除逆转的任何可能性。他刚经历完命运的一轮彻底逆转,因而更相信那很有可能。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於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最终彻底胜利,经过22年与坚韧忍耐和积极准备相伴的巨大艰难……


史记列传第三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

摘录和评注


刘敬(娄敬):一位出身卑微、姗姗来迟的地缘战略家,成功地建议汉帝国创始者刘邦(1)将帝国的政治/战略中心设于关中而非中原,(2)采取一套从历史性的羸弱地位出发对付强大的匈奴帝国的适当战略,即“外交防御”和“朝贡和平”。汉初两大战略性国策的首谋者。

一位从青萍之末突然浮现的地缘战略家,没有任何先前的功劳和声誉: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前202 年,楚汉战争结束和刘邦称帝之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輓[挽]辂[车上供牵引用的横木],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原[愿]见上言便事。”虞将军欲与[予]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他的自信!胸中有大国策,何用鲜衣?於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汉都位置的战略性选择:……於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伟大的统帅!一向“不拘一格降人才”。自己原是布衣,深懂这一点。

他透彻地洞察到匈奴的战略欺骗,因而劝阻高祖打算的冒险的大举进击。然而,这被怒而不慎且虚荣心强的“武夫皇帝”拒绝,结果是白登之围这致命的危机;他对战略反常的敏感和健全怀疑:汉七年[前200 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馀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刘邦又一次展现“无赖式”行为和农民/武夫对“以口舌得官”者的鄙视!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同样又一次展现他的最伟大秉性之一,即极易自我批评,自我改正,特别是在他被证明错了的时候。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旨在对付远为强大和大有侵略性的匈奴帝国的战略:他建议采取一种低成本的绥靖,即“外交防御”和“朝贡和平”,作为在中国历史性羸弱时期里对匈奴的大战略(虽然它对华夏民族和汉王朝来说是低成本的,但对皇帝私家而言并非如此);作为对付游牧蛮夷的一种战略的“公主远嫁”;“国家理由”(raison d’etat)和战略实用主义: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彊[强],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疲惫]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因为需要皇帝私家的重大牺牲]。”上曰:“诚可,何为不能!顾为柰何?”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適女[鲁元公主]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拿一年四季汉多余而匈奴少有的财物多次抚问赠送],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他必须夸大他主张的谋略的未来效果。他是一位战略推销员。]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他那么精明和通晓人情,预知皇家很可能搞“掉包之计”。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宫婢]名为长公主,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高帝九年,前198 年]。真的搞“掉包之计”!“国家理由”与皇室私人情感之间的折衷;狡黠的中国农民愚弄被设想为头脑简单的关外蛮夷。

他的另一项重大的历史性建议:战略性移民,旨在加强帝国权力中心地区,主要是为了对匈奴的地缘战略防御: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彊[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原[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後,及豪桀[杰]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彊[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馀万口。

…… ……

太史公曰:……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輓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中国最早的“布衣皇帝”,连同或许中国最早的“布衣战略家”之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智岂可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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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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