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高晓声的鱼水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38 次 更新时间:2018-01-29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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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彬  

这里所谓的“鱼水情”,是指高晓声对鱼和水的感情。

高晓声的家乡是江苏常州武进。这里是典型的水乡。河浜纵横交错。高晓声从小迷恋水和鱼。对家乡的水和水中的鱼有超乎寻常的感情。在新文学作家中,沈从文对水的描写早为人称道。也生长于水乡的汪曾祺,在作品中对水也有独特而精妙的表现。而高晓声对水的表现,绝对不在任何人之下。至于写鱼,在中国作家中,我没有见过可与高晓声媲美者。可以说,高晓声是把水写得最好的中国作家之一,而是把鱼写得最好的中国作家,没有“之一”。

高晓声的散文《我最熟悉的地方》,对家乡有过介绍。古运河到镇江后迤逦东南,流了百来里便到常州西门。到常州后分出一个支流。主流绕过城南流向无锡,称为南塘河。支流向北流过一段即折流向东,在长江南岸、沪宁铁路以北一块狭长的平原上从容地流过。这运河北岸,有许多小河直通长江,长江每涨潮时,江水便从小河倒灌进北塘河,长江落潮时,水又从北塘河退回长江。不停地流进流出,这些小河的水便总是浑浊着。北塘河的南岸,则是每隔几里便有沟浜出现。这些沟浜向北塘河南岸的平原伸进去,但决非长驱直入,而是曲折迂回着。河面时而很宽阔,时而又很狭窄。这些河浜又一茬接一茬地分出支流。大河浜分出小沟浜,小沟浜又分出更小的沟浜,形成宛如人身上的血管一般的大大小小密密匝匝的河网系统。北塘河流过常州三十里,便是高晓声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里是北塘河南岸,有一个很大的河浜,叫草塘浜。草塘浜纵深虽只有二十里,但分支的沟浜七横八叉,据说有七十二条之多,形成一个迷魂阵。倘是外地人,贸然撑船进来,便难以出去。陆地上的路也非常复杂。这很正常,因为陆路是依水势而形成的。水势复杂,路况自然也复杂,往往走到尽头竟是水。

每当长江涨潮,江水便通过一条叫作芦浦江的水道注入北塘河,鱼虾蟹鳖等众多水族与黄沙泥土一起,注入北塘河。水势汹涌,排山倒海般进入北塘河,北塘河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水,于是水又汹涌着从北塘河流入草塘浜。黄沙泥土在浜里沉淀。越往里水越清澈。鱼类到了这里便不肯离去。草塘浜因此也就成了水族的聚集地,无须人工放养,天然地成了鱼库。

高晓声出生的村庄叫董墅。董墅离草塘浜两里路。从草塘浜里分出的一个叉浜叫芳泉浜。船划到芳泉浜的沟梢,“上岸就是我的家门口”。因为离草塘浜口子很近,鱼群进来都要从这里经过,董墅又是有着几百口人的大村庄,家家在芳泉浜边淘米洗菜,水里便有许多营养,鱼群到这里便留恋不已,“竟常有投进正在淘米的筲箕里来”。在《我最熟悉的地方》的结尾,高晓声写道:

我们因此很舒服,只要有机会,就会夸耀说:“亲戚朋友来了,要下酒菜真便当,架起网上河去,叫老婆烧红了锅子等着,保你马上有鱼来。”真有关云长“立斩华雄酒未寒”的气魄。

同样意思的话,高晓声在别处还多次说过。写水,写鱼,写水中捉鱼,是高晓声文学世界里常见的文字,也是特别生动、优美和富于诗意的文字。高晓声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小说创作上。但高晓声也留下了数量不少的散文。也有人对高晓声的散文情有独钟,认为成就在小说之上。而高晓声的散文创作中,写家乡的水、家乡水中的鱼和在家乡的水中捉鱼的篇章,占了很大比例。《我最熟悉的地方》之外,《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是说家乡的孩子,人人必须学会游泳,学会游泳是走向世界的第一步;《从小捉鱼放牛始》是说自己从小就常做的两件事是捉鱼和放牛;《喧闹的沟梢》是对聚集在芳泉沟沟梢的鱼类的描写;《鱼群闹草塘》则写草塘浜里鱼和在草塘浜里捉鱼;《静静的蒲沟》是写与青草塘相连的蒲沟中的鱼和在蒲沟中捉鱼。高晓声不只是笼统地写水和鱼,还为家乡的水族分别画像,写各种鱼在水中的表现。《鲫鱼篇》专写鲫鱼;《黑鱼篇》专写黑鱼;《将军的性格》专写青鱼;《昆仲篇》写草鱼的同时兼写青鱼,二者相像,所以称为昆仲;《阴死鬼小传》则专为鲤鱼立传;《痴孵》专写塘鲤鱼;《鳑鲏》专写一种叫作鳑鲏的鱼;《狼外婆》写的是鳜鱼;《黄鳝命》是写黄鳝的;《乌龟及其硬甲》是写乌龟的;《甲鱼精》是写甲鱼的;《螃蟹篇》是写螃蟹的;《虾》是专写江南水乡的虾……

高晓声二十岁前一直生活在家乡。二十岁后虽然离开了草塘浜、芳泉沟和董墅村,但也离得不远。1958年,高晓声被遣返家乡,从此又在家乡生活了二十多年。高晓声生于1928年,卒于1999年,在七十来年的生涯中,竟有四十多年是生活在草塘浜边、芳泉沟梢、董墅村头,是与家乡的水和家乡的鱼朝夕相处。

不仅是与家乡的鱼水相处太久所以对家乡的鱼家乡的水一往情深。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高晓声自小热爱家乡的水家乡的鱼,尤其热爱水中的活动:捉鱼。从童稚时代高晓声就学会了游泳,同时也开始迷恋捉鱼。捉到二十岁,离开芳泉沟和草塘浜,大概就不能常捉鱼了。但1958年被遣返回乡后,又捉了二十多年鱼。高晓声在多处写了自己对捉鱼的痴迷。从小痴迷于捉鱼。“文革”结束后重返城市,成了著名作家,即便回到家乡,也不便泥里水里去捉鱼了,但对捉鱼的热爱却并未消失,以至于到外地旅行,每见到河湖一类水域,哪怕本来是当地著名景观,高晓声首先想到的仍是能否下水捉鱼。1980年夏,高晓声参加安徽组织的“黄山笔会”,上了黄山,回来写了散文《我们都上去了》,算是一篇游记。文章一开头,就说自己到了任何山明水秀之处:“想到的却是:这水里未知可有鱼虾捉”。1985年,高晓声在《中国作家》上发表了散文《龙母和乌龟》,写的是在广西柳州的见闻。一开始却说:“我在柳州几天,没有向主人提过别的要求,却一再噜噜苏苏要他们去借一只小船,我想驾着它到江里去漂一漂。因为我老是看到一叶小舟,在河心里似动不动,下丝网捕鱼,把我年轻时的嗜好引发上来,心都痒得没法搔。可是主人怕我出危险,不肯办。他们不相信我这个水乡长大的人,从小就是弄潮儿。”

对水和鱼的痴迷不仅极大影响了高晓声的散文创作,也对其小说创作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小说名篇《李顺大造屋》,一开始写李顺大决心造三间屋:“他那镇定而并不机灵的眼睛,刺虎鱼般压在厚嘴唇上的端正阔大的鼻子,都显示出坚强的决心;这决心是牛也拉不动的了。”把李顺大的鼻子比喻成刺虎鱼,这令无数读者和研究者困惑。高晓声家乡的人是否明白,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恐怕没人明白刺虎鱼是什么鱼。后来,高晓声写散文《痴孵》,一开始就言及小说《李顺大造屋》惹出的麻烦。小说把李顺大的鼻子说成是刺虎鱼,于是:“中国人写信来问‘常州人说的刺虎鱼究竟是什么鱼’。外国人的问题更高级,问‘刺虎鱼的学名叫什么’。逼得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去翻书,才晓得原来就是‘塘鲤鱼’。早知如此,我又何必上当去查。本来就知道嘛。我原应该不写‘刺虎’写‘塘鲤鱼’才对,这样可以叫外国人聪明地来问‘塘鲤鱼的学名叫什么’,那有多漂亮!”常州人说的塘鲤鱼,真正的俗称是“痴孵”,写成“刺虎”是高晓声写小说时的想当然。而之所以把塘鲤鱼称为“痴孵”,是因为此种鱼每在暮春三月、油菜花开时出现,孵化后代十分痴情,总是寻找砖石砌的洞或缝隙产卵并痴痴地守候。高晓声在《痴孵》中说,此种鱼头阔尾狭,大的五六寸,小的二三寸,倒挂起来像一只又阔又塌的鼻子,“但颜色深灰,如果人的鼻子也如此,一定命蹇倒霉,即所谓‘碰了一鼻子灰’也。”正因为如此,高晓声在小说中把李顺大的鼻子比喻成此种鱼。这样的比喻,只能说明高晓声对鱼类的熟悉和热爱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他的小说创作,却并不能说明比喻得有多么精彩。因为即使写成“塘鲤鱼”,广大读者也仍然莫名其妙。

高晓声塑造的小说人物中,最著名的当然是陈奂生。而陈奂生首先出现在短篇小说《“漏斗户”主》中。小说开篇不久,这样介绍陈奂生:“年轻的时候,陈奂生有个绰号,叫‘青鱼’。这是赞美他骨骼高大,身胚结实;但也有惋惜他直头直脑,只会劳动,没有打算的含义在里面。他往往像青鱼一样,尾巴一扇,向前直穿,连碰破头都不管,性格未免有点危险。这几年来,在‘青鱼’上面,又被加上了‘投煞’两个字,成了‘投煞青鱼’。这就不仅突出了他的性格,而且表明了他的处境:他确实像围在网里青鱼,心慌乱投了。”许多人都见过和吃过青鱼,但即便如此,读了高晓声的这段文字,仍然不太明白陈奂生与青鱼有怎样的一致性,仍然觉得有些“隔”。后来,在专写青鱼的散文《将军的性格》里,高晓声也对把陈奂生称作“投煞青鱼”做了解释。《将军的性格》中说:“青鱼,有人说它是鱼里的将军,有何根据?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看重它,它的形体和色彩,沉稳厚实,使人想到脚踏实地,肩挑重担的实干家。它习惯在深水中生活,深居简出,极少露脸,凡出风头的事都不干,是熙熙攘攘的鱼类世界中最耐得寂寞的一个,即使落入网中,也决不胡窜乱跳。”“青鱼因为难产,得使出大力气来才能排卵。人使劲,力用在脚。脚踏实地,不会陷下去。鱼使劲,使在尾巴上。尾巴没有坚实的土地作依靠,那软绵绵的水包围着它就使不上劲;所以青鱼只有靠游动才能得到水的反弹力;只有靠快速流动才能得到更大的反弹力。所以一到产卵,青鱼就飞速直游,连撞死都不管,它们只能在江海里去干这件事,草塘浜哪里容易!大概因此就有撞死的吧,因此这里就使青鱼得到一个‘投煞’的雅号。而这雅号用在某种性格的人物身上去,便称之谓‘投煞青鱼’。当年做‘漏斗户主’的陈奂生,就荣膺过个称谓。可谓名实相符。”若非高晓声的乡亲,实在不能明白小说称陈奂生为“投煞青鱼”的深意。


高晓声小说中的鱼水问题,姑且放一放,先说说散文对水、对鱼、对水中捉鱼的描写。

世界文学中,写水的文字多矣,而美妙精彩者,举不胜举。辽阔、汹涌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江河,浩渺无垠的湖泊,都有无数人描写过,都有经典性的文字留存着。高晓声写的是江南的水,是家乡的塘、浜、沟里的水。读高晓声的小说和散文,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就是每当写到家乡的水、家乡的鱼和在家乡的水中捉鱼,感情就分外充沛、表达就特别有神采。这是因为,家乡的水,家乡的鱼,在家乡的水中捉鱼,是高晓声恒定的、永久的审美兴奋点。每一触及这一兴奋点,高晓声便心潮澎湃,便感慨万千,便有甜蜜、温暖涌上心头,于是笔下的文字也自然就温馨、流丽,诗意盎然。

散文《自小捉鱼放牛始》,便对家乡的水和水边的景物有极富文学性的描写。文章这样写草塘浜周边的水:

长江里那些浑浊的水,从芦蒲江冲进草塘浜后,已经精疲力竭,不胜负荷;马上放慢脚步,卸却一身污垢。流过百十丈,水质就清白了。即使初一、十五汛头上,浊水也难得闯过芳泉浜口。所以,几十里弯弯曲曲、大浜套小浜、七横八叉的草塘浜,通常总是清澈透明的。一丛丛茂密的水草,连毛须都清晰可辨;枝枝叶叶,舒展轻扬,画不出那风流得意形状!鱼虾藏身其间,犹如鸟在丛林,虎伏深山,寂静中有大活泼在。大船小船经过,或桨或橹,艄公不紧不慢地一桨一橹推扳;又像用劲,又像玩耍;悠悠荡荡,晃动一河碧水,青天白云,一起摇曳。岸上的人不经意,乍见还以为地在动,怎么自己脚步就不稳了。

没有对家乡浜塘之水的长期观察,没有在这样的水中行船的深切体验,写不出这样生动活泼的文字。浜中塘里的水,表面是安静的,然而,内里却又有鱼类在喧嚣、在追逐、在争斗。高晓声没有细写水中的热闹,只说“寂静中有大活泼在”。但由“鸟在丛林,虎伏深山”,我们可想见水里的鸟飞虎啸。对岸上人感觉的捕捉则尤其精确。人在船上,容易有眩晕感,容易脚底打漂。而高晓声却说岸上的人看见船在水中行,却以为地在动,并且自己感觉脚步不稳。岸上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幻觉,是因为那浜塘的水太清澈了,水中有蓝天白云,有岸上的一切,船动带动水动,水动带动天动云动和地动,岸上人脚踏的土地,确实在水中动着,于是岸上人觉得脚步也不稳了。高晓声没有过多地直接写水如何清澈,却用这种方式让读者想见那水如何清澈。

《喧闹的沟梢》这样写家乡的河水:

清水河的美丽,细细品味,其实全靠两岸的景物。摄影家聪明绝顶,喜欢拍景物在水中的倒影。他们显然发现倒影比实景更加漂亮;因为清水不仅像玻璃一样反光,而且滋润得物像新鲜生动。河水的色彩,也是被地面的色彩决定的,春天的青翠,夏天的碧绿,秋天的淡黄和冬天的素净,都是地面植物在不同季节变换色素的映现。最动人的是下了雪,大地一片白,反衬得河水墨黑,像一落千丈般跌得深深,真没见过谁能这样画出来。

河水的色彩是被地面的色彩决定的,这样的发现也显示了高晓声观察河水的细致,当然,更显示了高晓声对家乡水的挚爱。这段话,直接写两岸植物倒映水中,从而影响着河水的色彩。一年四季,两岸景物不同,因而河水的表情也随之变化。而间接地,仍在写河水的清澈、透明。因为只有河水十分清澈,两岸的植物才能倒映水中。这样的写法,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

至于对家乡的鱼,高晓声感情就更深了。高晓声写鱼的篇章,是优美的散文,也是关于淡水鱼类的科普读物。长期的热爱,长期的观察,长期的接触,使高晓声成了淡水鱼类的专家。我也算是水乡长大的人,高晓声笔下的那些鱼,也都认识,也都捉过、吃过。本来以为对这些极普通的鱼类很熟悉。读了高晓声写鱼的篇章,我才知道我其实对它们所知甚少。前面说到的《将军的性格》对青鱼的叙说,就令我心生惭愧。因为对这从小便吃的鱼,我实在不知道它有这样独特的性格。

家乡的鱼,在高晓声笔下真是活灵活现。我从来没有在哪个作家笔下读到如此之多又如此生动活泼的对鱼的描写。如果说高晓声是把鱼写得最好的作家,大概不会有异议。

《喧闹的沟梢》《鱼群闹草塘》等篇章,主要描摹了各类鱼的群像。《喧闹的沟梢》写道:

冬天的河水总比较浅,一是雨少,二是农历八月以后,很少再有潮水来。逢春以后,虽说“春雨贵似油”,但也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话。雨多少要下一点,河水多少要满一点,即所谓“春二三月桃花水”是也。这时候一碰上闷热天气,芳泉浜就热闹起来了,闹得最凶的是鲤鱼,它们虽然不似春猫般杀猪样叫,却像摩托车撞街般隆隆吓人。它们的交欢,不是成双成对,却是五六……成群,声势浩大,动作迅速,一拥而上,一哄而散,完全彻底是流氓行为。是雄流氓?是雌流氓?抑雌雄一起是流氓?不得而知。

虽是群像描绘,《喧闹的沟梢》却又对几种鱼进行了特写。而称鲤鱼为“流氓”,让人忍俊不禁。不只是在此处,在别人的许多场合,高晓声都用“流氓”“无赖”来指称笔下的鱼类。这实在的高晓声对家乡鱼类的昵称,从这里读出的是高晓声对这些水族的“特别的爱”。《喧闹的沟梢》用更多的笔墨写了黄鱄:

临近黄梅季节,江潮渐大,河水渐涨,开始有新户口迁进草塘浜来。芳泉浜沟梢淘米洗菜的码头附近,便不断有轰隆大声发自河心。这是刚来的黄鱄。黄鱄形如机梭,细鳞白肉,干净利索,全身无一点拖泥带水多余物,一眼看去极为俊俏;但腰背坚实,极显剽悍,尖嘴红眼,凶相毕露,犹如空中猛禽。黄鱄长到半斤,便称王道霸,蹿跳闹水,抢入鱼群,擒到便吃。三斤重的黄鱄,跃腾便如巨石落水,码头附近食料丰富,鳊鲫群集,轻鲦如云,黄鱄便如饿鬼找到了米囤,再也不肯走。一条沟梢,如果有了三条黄鱄,天天就像过节一般,鞭炮声不绝于耳。

黄鱄抢食,迅猛异常,轰隆声中,鱼群惊惶,如箭一般四散逃窜,想那样子,极像空中放焰火。它向鱼群猛扑过去的时候,也会失误,一头撞在岸石上昏死,被运气好的人拾回去做了下酒菜。有时穷凶极恶,把弱小者都逼到岸滩上,它居然也跳到岸上去抢,丢了自己性命。

黄鱄是鱼类中的凶猛者,是吃鱼的鱼,一如蛇类中的眼镜王蛇。小时在农村,一次过年前生产队里抽干一口水塘,目的是给大家分点塘鱼过年,因为塘中本是放了鱼苗的。但水抽干后,捕到的鱼很少,却捉到一条几十斤重的黄鱄。这黄鱄不知是何时进入了鱼塘,其他的鱼都成了他的腹中餐。由于对黄鱄有些了解,高晓声所写的这情景便分外令我感到亲切。黄鱄捕食群鱼的场面,在高晓声笔下有声有色。毕竟是对鱼有长期观察和深切了解,高晓声写鱼,总或多或少地蕴含着人生哲理。黄鱄撞上岸石而昏死,黄鱄跃上岸去抢食,都让人想到人类的某种行为。黄鱄是水中霸王。当它撞上岸石时,是因为忘记了再辽阔的水也是被岸约束着的;当它跃上岸捕食时,则是忘记了自己的能耐是以水为条件的,离开了水,就任人欺侮了。仔细想想,人类又何尝比黄鱄更聪明。

更富有哲理意味的描写则在《喧闹的沟梢》的结尾。文章以这样一段结尾:

黄鱄有很大的,据说南塘河里捉到过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可惜未曾亲见。按说这么大的鱼不该从长江进入塘河里来,大概总是追逐到嘴的美食,不要命地闯入潮河。潮河狭窄,进来后掉头就不方便了。只得大摇大摆朝前游,总以为自己大了,谁也不敢奈何它。没想到大有大的难处;虎蹲大山,龙居深潭,都晓得大和深才藏得住身子。黄鱄匹夫,哪里懂得!进了南塘,虽然觉得河道浅狭,很受拘束,也晓得尽量不把身子露出水面来,但是一游动,河里便起一道隐浪,似乎敌方的潜水艇偷越国境进来了。终于被渔民发现,跟踪追迹几十里,弄明白是条大鱼,便如武松在景阳冈打虎般花了一番手脚,把它逮了出来。

总是能从鱼的行为、习性悟出某种人生道理,这是高晓声的特色。不说在中国文学史上了,即便在世界文学史上,我也不知道还有哪个作家能把鱼的行为习性与人的所作所为如此自然地联系起来。一百多斤重的黄鱄,在水中绝对是横行无阻。但这水必须是深阔的。如果是狭浅的水,那硕大的体量就绝非是优势,而只能成为累赘。体量硕大的黄鱄因贪食而从长江进入塘河,已是错误。发现错了,便应立即想法掉头,重新进入深阔的长江。但黄鱄却自恃体型大,谁也无奈它何,直往前游,终于走上绝路。而古往今来,多少人像黄鱄一般不知及时回头,待到“眼前无路想回头”时,便回不了头了。

《鱼群闹草塘》,对群鱼在草塘的聚集有着这样的描写:

黄梅天漏,江南雨多。发大水淹没田地,总在这个时候。但并非不可收拾,成灾的年代极少,不过青草塘地势低洼,十九会被浸淫。河水一分一分往上涨,逐渐追到平塘,继续再涨上去,水便悄悄从四面八方侵入草塘。那时草塘里的青草,高的不盈尺,矮的五六寸,正当旺发,清香味极浓郁。水一上塘,鱼群就被吸引到草塘周围来。先是沿着塘边蹿跳追逐,回游打旋,活像一群嘴馋的猴子围住了结满果子的桃树;想摘怕被捉,要走不甘心,赖在那儿等待时机。等到青草浸没入水二三寸,便有“拼命三郎”闯上来了。如果是夜里,就会成群结队窜进草塘来。绝大部分是鲫鱼和鲦鱼。它们正处在交配产卵期,青春的活力胀得浑身又痒又躁,只求发泄;进了草塘便没命地撒野,闹得霹雳啪啦一天响,像禾场上连枷打麦穗。倘若塘田里积水已有四五寸深,成群的大鲤鱼也会像骑了摩托车那样横冲直撞杀进来轰隆隆闹塘……它们如此放肆,全不顾背脊露出水面,一心追逐欢乐。这是草塘最喧闹的时期,各种鱼产下的卵,一夜天把塘水都染成了金黄色,不知替大自然播下了多少亿生命的种子。

读这样的文字,我们嗅到新草在黄梅雨中的发出的清香,我们看见了各种各样的鱼在水中闪展腾挪,我们也听见了那连续不断的巨大的泼剌声。这样的文字之所以可贵,不仅仅因为很少有人把鱼群闹草塘的场景写得这样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更因为从来就很少在文学作品中见到对鱼群的这样有感情的描写。


高晓声还为鲫鱼、黑鱼、鲤鱼等立有“专传”。这些“专传”,可看出高晓声对家乡的每一种鱼都观察得十分仔细。没有对鱼类的深厚感情,是不可能如此懂得它们的。《鲫鱼篇》里,说黄梅时节水族大闹青草塘,扮演主角的是鲫鱼。鲫鱼作为主力部队大闹青草塘,还嫌不够,还四路分兵,向青草塘周边的水域出击,于是被人类捕获最多的水族,也是鲫鱼:“但天无绝鱼之路。为有牺牲多壮志,鲫鱼是风流情种,从小就懂交配,一点儿大的时候就会怀孕,黄梅季节正是它们的产卵期,上了水的青草塘正是它们产卵的好地方;上一代一批批在战场上倒下去的同时,下一代以百倍千倍的数量生养下来了。”这种对鲫鱼的介绍就很“专业”了。更“专业”的描述还在后面:

鲫鱼的卵,生命力非常顽强。排在青草塘里,有的随水漂走,有的被青草挡住。留在塘上,脱了水都毫无关系。鱼卵还在母鱼肚皮的时候,就具备这种能耐,比如母鱼被捉住,放在锅里煮熟了,吃进人的肚子里去,被胃肠搓揉浸蚀,几经折腾,经过肛门直入粪池,酸化发酵,不计时间,终于随着腐熟的肥料施入水田,于是它又得到了合适的条件,仍能蜕化出一条活脱脱的鲫鱼来。真像是“煮不烂、敲不碎的响当当的铜豌豆”。

鲫鱼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鱼了,但还是读了高晓声的文章,才知道这极平常的鱼类,竟有如此神奇的繁殖能力。想一想,鲫鱼如此常见,如此之多,应该就因为其繁衍能力的“超凡脱俗”。高晓声显然是很喜爱这常见的鱼类的,不然就不会这样描述它:

鲫鱼樱桃小口,胸背肥硕,鳞甲清秀,线条大方;鳍和尾丰伟匀称,通体白亮健美,一派大家闺秀风度。鲤鱼同它一比,就显得老气横秋,而且像个老烟鬼,烟熏得通身泛黄,䱗鲦就更不在话下了。鲫鱼是青春长驻的少妇,䱗鲦只是永远长不大的穿开裆裤的小鬼头也。

从小熟悉的鲫鱼,还真没留意过它的长相。读高晓声的描绘,仿佛第一次见识鲫鱼。然而,高晓声的描绘,却又丝毫没有失实之处。鲫鱼确实长得如高晓声描绘的这样。这不能仅仅归因于高晓声更熟悉这些鱼类,更要归因于高晓声对这些水族有着深挚的感情。高晓声是带着爱意观察、研究这些水族,也是带着爱意回想着它们和描绘着它们。

《黑鱼篇》里,对黑鱼的描绘则表现出更复杂的感情:

黑鱼形状可怕,粗看黑黑一段,身体各部位的轮廓和花纹,全用黑的浓淡显现出来。好像世界上除了黑而外,更无其它颜色,使人心寒。身子浑圆,腹部背部从胸到尾生有长而阔的鳍,几乎同过分发达的尾又联成一气。扁头,阔嘴,利齿如白刃。凹睛,冷光炯炯然。通身以头部黑最浓,总让人先看清它身子,等到发觉头颅,便错以为它更靠近来了,自然会吓,形成森森逼人的气势。直如恶魔一般。

高晓声显然不喜欢黑鱼的长相,但却又并未因此而鄙视黑鱼,而是嫌恶中带有敬畏。黑鱼的凶猛,黑鱼的力量,黑鱼的沉毅,都是让人敬畏的。最令人称奇的,是说黑鱼的眼睛“冷光炯炯然”。这样评说黑鱼的眼神,是否公道姑且不论,因为似乎没有哪种鱼的眼光是温暖的,这里要说的,是对鱼的眼神描绘本身。我没有在其他作家笔下,看到过对鱼的眼光的描绘和评说。黑鱼虽然外表吓人,性情也残忍,但自有令人敬畏之处:

黑鱼也并非没有优点,我就觉得它表里如一,不做假动作。它生性凶险,一如长相。它靠吃鱼生活,认为天经地义,无可指责;所以从来不遮遮掩掩。无论是抓得来的、抢得来的、对方大意自投罗网的,它都轻快地张开阔嘴,哧啪吞进肚里。它一旦进入放养鱼苗的鱼池,就会大开杀戒,几条黑鱼就能在短期内把鱼苗斩尽杀绝,吃个精光。所以鱼池每年都要把水戽干,叫做“清池”,就是把这类害群之马捉掉。这时候黑鱼就特别狡猾,它能用自己的颜色同河泥混同在一起,使人难于发现。而生命力又特别顽强,裹在泥中,脱水几天不死,常常被逃过去了。

高晓声写鱼,其实是在写人。也许最初高晓声只是出于对鱼类的兴趣而提笔描绘它们,然而,文学毕竟是人学,对于高晓声这样的作家来说,就更是如此。高晓声不可能纯客观的描绘自然之物,写着写着,就把鱼当作人来写了;写着写着,就表达出了自己的伦理意识、社会观念。正因为如此,高晓声更对黑鱼有了进一步的肯定:

黑鱼如此凶恶,但对儿女却十分爱护,竭尽养育之责。每到春天,黑鱼产卵了,往往是在水波不兴的沟浜兜里或蒲沟边上,那儿有撮水草,一摊黄色的沫膜依傍水草悬浮着,那就是黑鱼子。从开始产子的那天起,一对黑鱼夫妻就担起守护的责任,孵化出小黑鱼来,能够游动了,老黑鱼就跟在周围,不让受到侵犯,一直到幼鱼渐渐长大到一指长短,自动离群分散开去,老黑鱼才算尽了责任。

《黑鱼篇》以对黑鱼的贬开篇,却终于转向对黑鱼的褒扬。我觉得,这样的情感转向,未必是事先构思好的。这篇短短的散文,或许透露了高晓声复杂的伦理意识和价值观念。高晓声不喜欢黑鱼的长相,更不喜欢黑鱼对其他鱼类的凶残。所以,一开始可能是想写一篇主要是嘲骂、贬损黑鱼的文章,但写着写着,黑鱼的另一些特点和品性浮上尽头,诸如表里如一、生命力特别顽强、对繁衍后代的极其认真甚至往往因此丧命,都令高晓声敬畏,于是,嘲骂、贬损,就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褒扬、赞美。说到底,对黑鱼的嫌恶,只是表现高晓声表层的伦理意识,而对黑鱼的敬畏,则透露了高晓声深层的伦理情感。人表层的伦理意识与深层的伦理情感,往往是并不一致的。

对捉鱼这种活动的描写,也是让人读来兴味盎然,每恨其短的。《从小捉鱼放牛始》,已经说明了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捉鱼则是那时便产生的兴趣。被作为中篇小说看待的《老清阿叔》,其实是在写实。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而“我”就是高晓声本人。作品中。“我”的老清阿叔,也是实有其人。老清阿叔对“正事”不上心,但却对捕鱼、捉蟹、钓黄鳝一类事极其热衷,且技艺高超。这种性情很早就影响了“我”。小说写道:“老清阿叔可以算做我童年时代最有影响的伴侣之一。我有许多爱好,就是受了他的熏陶。比如捕鱼吧,后来简直成了我的癖好。五十岁离开农村以前,凡碰到有捕鱼的机会,不管寒冬腊月,我都甘愿赤脚上河去捉,不是为了嘴馋。主要是想过一过捕鱼的瘾头。很小的时候,我就背着鱼篓跟着老清阿叔转,不久就玩起力所能及的各种渔具来,终至于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这都说的是高晓声自身的情形。作品中说,“我”十岁那年,为捉鱼而与老清阿叔大闹过一场。那年冬天,有天晚上,老清阿叔会同几个人,到河对岸沟里戽水捉鱼却刻意瞒着“我”,我知道后大怒,母亲说戽水要一夜才能捉到鱼,让“我”明天早上再去看看。第二天一早,“我”赶到那里,隔着一条河看见老清阿叔他们还在戽水,还没开始捉鱼。“我”想,来得正是时候,便喊阿叔摆渡。但无论怎么喊。阿叔都不予理睬。“我”又哭又骂,狂喊乱叫,阿叔却仍只管戽水。“我”气极之下,全不顾天寒地冻,穿着棉袄棉裤就往河里跳,以狗爬式往对岸游。游到河心,棉袄棉裤全吃进了水,游不动了。这时,老清阿叔船也划到身边。他肯定被我的举动吓坏了,脸白得“脱色”。阿叔把“我”救上船,带上岸,在临时搭起的窝棚里安顿好,而“我”因为北风一吹,冷得刺骨,便骂得更凶。这个故事也是实有其事,“我”就是儿时高晓声。

酷爱捉鱼,实在并非因为捉得的鱼可吃、可卖,而是因为捉鱼过程中的乐趣。散文《静静的蒲沟》中,既生动地描写了捉鱼的行为,也揭示了酷爱捉鱼者的有趣心态:

黄梅天发大水,鲤鱼在蒲沟里闹翻了天,却因水深,无法捕捉。大水发过以后,新蒲已长高开花。过了伏天,河里的水发烫;蒲沟里有蒲遮荫,水倒凉快。游鱼一到此地,便舒服不肯走。这时候青蒲密布,无从下罩下网。好动的青年人,眼睁睁看着心痒,便三五成群,在蒲沟两端迅猛筑起土坝,把鱼堵在沟内之后,轮流靠双手用木桶将水泄出去,直到把水全部排干捉鱼。这是很累的劳动,要有相当大而耐久的气力才行。为了省力,常常在蒲沟中筑上三四道土坝,把水分割成几份排泄,求得事半功倍。但往往使嫩蒲受糟蹋,被主人晓得了骂。所以这类事往往趁大家午睡时冒着大暑偷着去干。干得汗如雨下,精疲力竭。倘若排干了水沟不是捉鱼而是捉猪,决无人干。只是鱼才有如许大的号召力,看着那活的雪白身子在水里蹿跳,优美的线条和活泼的形状,就会把干家们刺激得浑身是劲,别说流汗不在乎,就是流血也痛快。如果有点文化,看过《红楼梦》,知道曹雪芹说过“女人是水做的”话,便马上会确认鱼是女人做的了。

捉鱼,对于高晓声这样的人,实在是一种游戏。而人类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真正心甘情愿地受苦受累。并且真正以苦为乐、以累为乐。高晓声写水、写鱼,都下笔有神,写捉鱼则更是妙笔生花、情景交融。如果不是读高晓声的文字而当面听他讲捉鱼,他的表现一定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写水、写鱼,写捉鱼,是高晓声文学世界里特别富有情趣和诗意的部分。再举写罩鱼为例。《鱼群闹草塘》里说:

罩鱼是一种迅捷的活动。鱼罩用竹篾织成,高两尺左右;喇叭形,上口小,直径约一尺二三寸,下口大,三尺有余。渔人进了塘,两手握住上口,在漆黑中静听鱼群戏水场,判断方向走近,然后射亮手电,看到青草动处,便如流星般猛扑过去,狠命一罩。如果及时鱼便罩在里边,轻易便捉住了。如果稍有迟疑,等到下罩,游鱼已经溜走了,就算扑了空。从听、从看、从奔跑到下罩,整个过程绝对全神贯注。真正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动一静,都达到极致的程度。鱼多的时候,动多静少;鱼少的时候,静多动少。渔人往往屏息静气,专注视听,长久伫立不动,犹如铜浇铁铸。

这种对罩鱼动作的描绘,让人感到速度和力量的美。罩鱼人像著名的“掷铁饼者”,也像古代那弯弓射雕却又引而不发的战士。这样的捉鱼方式,是江南民间代代相传的技艺,却又是一种小打小闹。捉鱼人身份都是农民,并非以捕鱼为生,在特定季节捉点鱼,虽然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但更多的是一种娱乐。也因此,并非人人都爱捉鱼和会捉鱼。鱼罩这类捕鱼工具更非家家都有。这类游戏般的捉鱼,增加了生活的情趣。写江南水乡民间生活的文学作品不可谓不多,但把捉鱼这种民间半是功利半是游戏的行为写得如此富有美感者,我不知道还有谁。

至于高晓声小说中的鱼水表现,当然以短篇《鱼钓》最引人注目。高晓声在散文《昆仲篇》中说到过这篇小说的创作缘起。《昆仲篇》名义上写草鱼和青鱼“两兄弟”,实际上主要写草鱼,因为《将军的性格》,已专为青鱼立传了。《昆仲篇》中说:“草鱼的性格,就不及青鱼沉稳了。这家伙蹿也来,跳也来,水涨的时候甚至沿岸遨游不时跳出水面咬岸头上的青草吃,活忒忒一个流窜犯。什么都要捞,好像那条命本来就是拾得来的,丢掉了也不蚀本。”写草鱼一如写别的鱼一样活灵活现。高晓声笔下的鱼个性鲜明,各有性格。草鱼也有将军般的爆发力。《昆仲篇》说:“七十年代初期,在我的家乡,曾经流传过一只草鱼钓人的故事。”江南的黄梅时节,河水暴涨,鱼类特别活跃,也正是捉鱼人显身手、过捉鱼瘾的好时机。有两个人,在北墉河两岸各自架一口扳网扳鱼。南岸收获丰富,北岸却无鱼入网。这时捕鱼,小的养在鱼篓里,大的用绳子穿过鱼鳃系在河边的木桩上,让鱼仍在水中活动。系鱼的索叫馏索。南岸人回家吃夜餐了,北岸人便起了偷的心思。北岸人游过河,从馏索上取了一条十几斤重在草鱼,把绳子卸下,系在自己的脚肘上,打了死结。这样才能腾出双手游回去。游到河心,水流湍急,草鱼以各种方式拼命要挣脱束缚。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一条腿,绝对斗不过一条十几斤重的草鱼。鱼忽左忽右,忽南忽北,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忽上忽下。一开始,人还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身体,渐渐便只得仍由摆布了。偷鱼人想解开绳子,但本来就打了死结,在水中更被鱼拉得铁紧,根本不可能解开。天亮以后,在下游十多里处,有人发现河里有一个人,忽而冒出水面,忽而又深入水中,便划了船靠近观察,发现人已死了,而脚上系着一条鱼。于是人赃俱获。《昆仲篇》最后说:“我有一篇小说叫《鱼钓》就是参照这个故事写成的。”

《鱼钓》一开始写江南黄梅天的夜雨:“各种水的响声——雨点打在烂泥地里的叭叭声,落在水面上的卜笃声,碰在阔叶树上的撒啦声,以及田水欢腾地经过缺口冲入河里去的轰轰声……”在这样的夜里,其他的声音停息了,只剩下雨的声音,而雨点落在不同的东西上,声音也不同。小说写道:

在这样的雨夜里,不知有多少人被勾引到河边来,散落在各自认为合适的地方捕鱼。因为这时候河里的鱼多起来了。一部分是随着江水涌进来的;而运河里原有的鱼本来伏在河心的深水里,如今发大水,沿岸被太阳晒干的泥土和嫩绿的草叶,没进水里,散发出诱惑的芬芳,吸引它们游到岸边来觅食、来产卵、来嬉戏……

没有对鱼和水的熟悉、热爱,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在《鱼钓》里,偷鱼人叫刘才宝。小说先写了刘才宝与对岸捕鱼者在岸上的较量,后写了刘才宝与那条鱼在水中的较量。最终,成了那条鱼的牵线木偶。

高晓声20世纪50年代患肺疾住院,那时还未遭难。住院期间,与病友邹珠平相爱。1958年高晓声被遣送回乡,邹珠平毅然辞去小学教师工作,与高晓声结婚并来到高晓声家乡,与高晓声共同生活,但不到一年便因肺疾而辞世。1991年,高晓声出版了长篇小说《青天在上》,就是以自己与邹珠平相爱、相结合为题材的。小说很大程度上是自传。主人公陈文清就是高晓声自己,而陈文清的妻子周珠平(珠珠)就是邹珠平。小说中陈文清的叔叔耀明,就是高晓声的“老清阿叔”。高晓声的“鱼水情”在《青天在上》也有一定的表现。当周珠平决定与陈文清一同回乡,陈文清便向珠珠这样介绍自己的家乡:“我的家乡是漂亮的。人好,风景也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样不亏,从来就是鱼米之乡嘛!我家门前有条河,是个聚鱼的鱼箱,客人来了,男主人就架网,女主人就烧红了锅子等鱼来煎,决不落空。我小时候就喜欢捉鱼,有鱼捉就不要命。这次你去了,我就架网去捉,你烧红了锅子等着,包你吃新鲜的。”小说《老清阿叔》中“我”因阿叔捉鱼瞒“我”而大闹的事,在《青天在上》中也出现了,只不过发生在耀明与陈文清叔侄间。小说中也有耀明钓黑鱼的精彩表演:

有一天晚上,耀明像一个要去前线作战的常胜将军那样威严而骄傲地来通知珠珠,他已经在附近的河浜发现了一摊黑鱼子,叫珠珠明天早晨去看他钓黑鱼。到了第二天早晨,珠珠跟他去了,只见那河滩边水草旁有一摊黄色的沫膜浮着,耀明拿一只小青蛙装在挺大的鱼钩上,然后离那黄色沫膜约三尺左右下钩,一上一下起动,就像只活的青蛙的跳跃。才动了十多次,平静的河面上突然一声爆炸——泼剌剌,珠珠吓了一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条三四斤重的大黑鱼已经在堤岸上蹦跳了。珠珠惊喜得大叫起来,耀明却不理睬,换装了一只小青蛙在钩子上,又下钩去钓。这一次,钩子下在黑鱼子边头,也只跳动了十多次,又泼剌一声,钓上了一条较小的黑鱼。耀明来不及理睬它,却喊珠珠说:“快来看,快来看。”他是叫珠珠看河里。真是快极了,那一摊黑鱼子,不到一分钟工夫,就被一群䱗鲦抢着吃光了。耀明这才告诉珠珠,先上钩的那条是雄黑鱼,它在外围保护鱼子,看见钩上的青蛙跳动,以为要来侵犯,所以迫不及待冲上来保护,便上了钩。第二条是雌黑鱼,它是在窝里保护鱼子,看到青蛙已跳近来了,却不见丈夫来救,自己只得冲出来,也上了钩。两条鱼都钓走了,鱼子失去保护,䱗鱼像侦察兵,活动轻快,消息灵通,马上晓得了,拾到了一顿美食。

前面说过,高晓声写鱼,往往就是有意无意地写人。黑鱼夫妇痴心守护鱼子,若有来犯者则坚决迎击,决不考虑自身安危。高晓声在散文《黑鱼篇》中告诉我们,黑鱼夫妇不只是守护鱼子,在鱼子变成小黑鱼后,黑鱼夫妇仍然守护着,一直要到小黑鱼长到一指长短,自己抛离父母游远去,老黑鱼才算尽了责任。对繁衍后代的执着,对子女的爱,也就成了黑鱼的致命伤。人类正是利用黑鱼这种习性,轻而易举地捕获本来极难捕获的黑鱼。人对鱼是这样。人对人也是这样。人对父母、子女的爱,往往成为“致命伤”。

珠珠本来住在县医院,是陈文清和叔叔耀明撑着小船把她接回家的。途中,有鱼跳中舱而令耀明惊恐万分之事:

陈文清和小叔耀明两人划来接珠珠的,就是那种灵活轻便的元宝底小船。那船虽小,却有前、中、后三个舱,中舱最大,长不过四尺,躺下局促,带了一张有靠背的竹椅让珠珠坐,还算舒适。前、后两舱,则仅容伸脚而已,珠珠坐在船上,想着父亲远去,不免难过。后来谈谈说说,也就开朗了。再看两岸风物,在眼前慢慢移过去,一景胜似一景,赏心悦目,便不觉得心焦。过了柳塘镇东街梢,向南进了柳塘浜,便是弯弯曲曲的内浜,平常这儿船只就比外浜少,水比外浜清。这时太阳快搭到岗头,岸上已无人走动,河里已无船航行,风悄悄地完全停下来了,水底的云一动不动,草叶尖尖一齐朝着天。美极了,静极了,文清和小叔耀明的两把划桨,一起一落的“哗哗”扑水声,竟像雷鸣般一直响到天边去。周珠平被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陶醉了,不想说话不想动,不敢咳嗽甚至不敢出粗气。这样静静地航了些路,小船又要拐弯,进入通到柳湾里的河浜里去。船到浜口拐角处,忽然泼剌剌响起破水声,有条鱼一跃而出,跳进了中舱,在珠珠的脚边跃动。差不多就在同时,珠珠和在船艄把舵的耀明都“哎”了一声。珠珠是出乎意外的惊喜,而耀明那一声“哎”,却像一块石头突然压在了大家的心上,不禁使文清和珠珠一愣。

这时候耀明把桨停下来了,他是从来不会使用权力的人,却决然下了命令说:“不要它,把它丢在河里。”

他没有说明理由。文清也没有问,便捉了仍旧放归河里去了。珠珠以为这是渔业社放养的鱼,放生是理所当然,自然想不到要问,却高兴地说:“啊,真有那么多鱼呀!”

“它跳出来欢迎你呢。”文清也高兴地说。

可是耀明却不高兴地阻止他们说:“别去管它了,就当不曾有过这回事。”

耀明对鱼跳中舱的惊恐,珠珠不解。原来,当地有俗语:“前跳金,后跳银,跳在中舱要死人。”总之是,船行水中,如若有鱼跳进前后舱,都会带来财运,唯有跳进中舱,则意味着有人要死了。船是从医院接出珠珠的,珠珠正患着在那时几近于绝症的肺结核,这时出现鱼跳中舱之事,怎能不令耀明惊恐不安呢!

果然不到一年,珠珠便死了,在高晓声笔下一向是让人快乐的鱼,也扮演过一回报丧的角色。

2017年9月18日

(王彬彬,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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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南方文坛》2018年第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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