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漠荒城
1854年1月23日在鄂木斯克监狱服满刑期,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编入西伯利亚独立军第七边防营,在鄂木斯克的朋友伊万诺夫①家里住了一个月,2月23日被解往该营所在地塞米巴拉金斯克当列兵。
经过长途跋涉,3月2日,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塞米巴拉金斯克。
塞米巴拉金斯克位于现在的哈萨克斯坦境内,离俄国西伯利亚不远。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前,靠近中国边境。当时是个极其荒凉的小城,周围全是沙漠。全市分成三部分,北部最干净,漂亮、舒适、高雅,有街心花园、公园,是哥萨克②聚居区。哥萨克没有营房。他们都分散住在自己家里,经营自己的家业。团长官邸、团部、军校、医院也设在这里,这些建筑物也相当美观。南部最大,是鞑靼人聚居区,房屋跟哥萨克聚居区一样,也是木造的,但是窗户是朝院子——为了保护主人们的妻妾安全。各家都围着高高的院墙,防止好奇的眼睛窥视主人的家庭生活。住房周围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流沙。俄国城夹在这两个区中间。说是城,其实城堡早已荡然无存,城墙也早已拆除,护城沟也被流沙填平。只有石砌的城门还屹立在那里。边防营、哥萨克骑兵炮连、长官公邸、主要禁闭所、监狱都设在这里。这里也连一棵小树也没有,连灌木也没有,周围有的只是长着荆棘的流沙。
全市人口连驻军、亚洲人以及从浩罕、布哈拉、塔什干、喀山等地来的商人全算在内也不过五六千人。
额尔齐斯河流经本市,市区在右岸,左岸住的是半游牧的吉尔吉斯人,他们大部分是住帐蓬,只有富人才住房子——那也全是为了过冬。吉尔吉斯人大约有三千。
据估计,全市大约只有十几个人订报,只有一架钢琴。市里没有任何娱乐。人们业余除了酗酒就是打牌闲扯。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被解送到这样一个荒凉的边陲小城当列兵。
初到的时候,他跟别的士兵一起住在营房里,后来在伊万诺夫将军等人的吁请下,他被允许在营房附近租房住,由连长斯捷潘诺夫负责看管。另外,他还受到一个上士监视——这个上士因为受到过一点点“贿赂”所以就不特别找他麻烦。
他租的这所房子坐落在俄国城,周围也全是流沙,没有任何树木。房子是原木造的,很旧,向一侧歪着,为了预防盗贼,临街没有窗户;房间的窗户全都对着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带桔槔的水井,有个小菜园子,长着两三丛野生的悬钩子和穗醋栗。院墙很高,大门上的便门十分低——为的是万一有人强闯,趁他低头时好砍脑袋。
房间很大,但很低。原木墙是用泥抹平的,上面当年还刷过白灰。墙上贴着几张落满蝇屎的民间木版画。进门左侧是一个俄式大炕炉。炕炉后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床铺,旁边摆了一张小桌和一个普通木箱,然后用一道帷幔跟房间的其它部分隔开,算是他的卧室。帷幔外面放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面带框的小镜子。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窗帘当年可能是红色的,如今已颜色模糊了。整个房间熏得很黑。那时没有煤油灯,硬脂蜡烛非常贵,只能用脂油蜡烛照明。脂油蜡烛光很暗,读书很难,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这么昏暗的烛光里也彻夜写作。他的房间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蟑螂成群结队地在墙上、桌子上和床上爬,夏天跳蚤特多。
房东是个士兵遗孀,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替他洗衣缝衣做饭。连房租在内每月五卢布③。吃的很差。当时士兵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四戈比,连长、伙夫和上士还要扣去一个半戈比。当然,当时物价很低,一俄磅④肉才两戈比,一普特⑤荞麦米才三十戈比。
他通常是把饭菜带回家来吃,吃不了就给房东。
四年的苦役没有摧毁他的意志,现在重新获得阅读写作的权利之后,每天除了军务,就是如饥似渴地读书写作。他写信叫他哥哥给他寄书来,他读屠格涅夫、奥斯特洛斯基等人的作品。甚至还叫哥哥寄来一套刚出版的普希金全集。他关心文学界的情况,甚至在1855年4月15日给亚库什金⑥的信里还打听刊登在《现代人》杂志上的小说《少年》作者л.т.是谁⑦。
二、一见倾心
这年春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别利科夫中校家里认识了伊萨耶夫夫妇。
伊萨耶夫本是阿斯特拉罕一个中学教员,因为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海关谋得一个小职员(特派员,十级文官)的位置便到了塞米巴拉金斯克。他人极好,有教养,谈什么他都懂,可是性格放荡不羁,嗜酒如命,胡乱花钱,结果一贫如洗,债台高筑,而且醉后口出狂言,行为放肆,当地官长都不得意他,最后终于失去官职。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识他的时候,他已赋闲在家。
几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罪与罚》中的马尔梅拉多夫、《白痴》里的列别杰夫、《舅舅的梦》里的穷教师时可能都想起过他来。甚至《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米佳身上也有他的影子。
伊萨耶夫的太太玛丽亚娘家姓康斯坦特,祖父可能是法国贵族,为逃避革命恐怖来到俄国。父亲是俄军上校,在阿斯特拉罕任检疫所所长。她阿斯特拉罕中学毕业,在那儿嫁给了伊萨耶夫。她长得极漂亮,中等身材,金色鬈发,深色眼睛,两腮上总泛着红晕,像是有肺病。她的柔心弱骨,有时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玛丽亚本是一个神经质、脾气极坏的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把她的情绪多变、喜怒无常看成了情感丰富的特征,尤其在交往的初期。
这年她二十六,陀思妥耶夫斯基三十三。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年苦役之后接触的第一个年轻女人。他开始到她家去拜访。这个笨手笨脚的列兵有时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一言不发,有时忽然激动起来讲些令人似懂非懂的长篇大论。玛丽亚也许并没有认为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觉得他受的苦难一定很多,可怜他,疼爱她。而且他听到每句好话,看到每一道同情的目光,都迅速做出感激的反应,也使她觉得做他的保护神甚为惬意,使她的极为强烈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另外,她这时也需要有人同情。由于丈夫酗酒胡闹,人们已不同她交往,而且她也无钱招待朋友。她虽然任劳任怨地照管丈夫和孩子的生活,可是她也常常想对人说说自己心中的委屈。在这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很理解她的心情,给她鼓励,替她消愁解闷。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访的时候,她的丈夫伊萨耶夫不是在酒馆酗酒,就是烂醉如泥躺在沙发上昏睡。陀思妥耶夫斯基单独对着玛丽亚,不久就不再掩饰自己的爱恋心情。
可能玛丽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并没有爱上他,认为他这个大兵,有些举动怪得吓人,很穷,而且是刑满释放,没有前途,不过人还诚实可靠,有困难求他,肯定能帮忙——她不能忽视他的支持。由于苦闷无聊,她有时也把脸贴在他肩膀上抱抱他或者用亲吻回答他的亲吻。陀思妥耶夫斯基却错把她的同情、好感和这种逢场作戏的表示当成了对他的爱的响应,于是便神魂颠倒起来。他觉得她可爱、文雅、聪明、善良,具备他理想的女人的一切美德,是他的人生欢乐的化身。可是她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有个六岁的儿子,两人关系如何发展,使他感到十分困扰,他不得不跟自己的好朋友弗兰格尔商量。
三、弗兰格尔
弗兰格尔男爵是1854年11月到的塞米巴拉金斯克。他在彼得堡读完贵族中学以后在司法部工作了很短时间,因为喜欢打猎和游历便自愿到塞米巴拉金斯克来担任州检察长。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仪已久。1849年12月22日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假死刑的那天早晨,他那时十六岁,还是中学生,就偷偷到刑场去看过执行死刑的场面。这次来上任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哥哥米哈伊尔托他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带来一些钱和书。他派人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找来。他在回忆录里描写了初次见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给他的印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事找他,进屋以后非常拘谨。他身穿灰色的士兵大衣,红色立领,红色肩章;神情忧郁,脸色苍白,满脸雀斑。淡褐色的头发剪的短短的。身材中等偏高。他用充满智能的灰蓝色眼睛凝神打量我,好象要看透我的内心,想要看出我是个什么人。他后来告诉我,说我派去的人对他说‘刑事案件监察官大人’找他,他感到很不安。不过等我为没有亲自去见他而向他道过歉、转交捎来的信件和东西、把人们的问候转告他、并同他亲切地谈起来以后,他的神色马上变了,快活了些,流露出信任的表情。”
这样,他们就认识了。
弗兰格尔这年二十一岁,非常善良,极富同情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56年1月13-18日给哥哥的信里这么形容他:
“此人很年轻,很温和,虽然point d’honneur⑧极强,善良得令人难以置信,稍稍有些高傲(这是从外表看,我喜欢这点),有些青年人的缺点,有知识,但不出色,也不深刻,喜欢学习,性格极为柔弱,像女人一般敏感,生性忧悒多疑,别人气得发疯的事情,他只是感到忧伤——这是心肠好的表现。”
弗兰格尔也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给父亲的一封信里说:
“命运使我接近了一个心地和智力都罕见的人;他就是我们不幸的年轻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跟他相处,我受益颇多。他的言谈、忠告和见解使我终生受益。我们天天在一起切磋学问,现在我们要一起翻译黑格尔的哲学著作和卡鲁斯的《心理》⑨。他笃信上帝,身体虚弱,但具有钢铁般的意志……”
一年之后,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
弗兰格尔的到来大大改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境,他介绍他认识了军事省长斯皮里多诺夫。这样,当地一些权贵也开始接待这个从前的流放犯了。这大大提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社会地位。
1855年6月末,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首题为《1855年7月1日》的诗给皇太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祝寿,弗兰格尔托人转交给了皇太后。9月陆军部收到西伯利亚独立军军长、西伯利亚总督加斯福特提升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士官的申请报告,申请报告里也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这首诗。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被提升为士官。他现在自由时间多了,而且可以自由支配了。
弗兰格尔常常请他到家里来吃饭,闲谈,夏天甚至请他一起到别墅去种花游泳,替他消愁解闷。
四、依依惜别
1855年初,玛丽亚终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出了爱的响应。是只偶尔接触了一下还是真的发生了关系,这已无从查考。总之,他们的关系近了。但是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得到了爱的证明”的时候,伊萨耶夫在六百多公里以外的库兹涅茨克找到了工作,这意味着他们要分手,而且永远再难相见了。
想到离别,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痛不欲生。
伊萨耶夫一家没有钱置办行装,只能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求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钱,只好向弗兰格尔借钱打点他们上路。
离别的一天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嚎啕大哭,像个小孩子。弗兰格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陪着他去送了一程,并设法使他和玛丽亚单独话别。
这一天终生难忘。事隔多年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5年3月31日—4月14日给弗兰格尔的信里还提到了这件事。
那是一个美妙的五月夜晚,弗兰格尔让陀思妥耶夫斯基跟他坐在自己的带篷马车上去送玛丽亚。伊萨耶夫一家坐的是四轮平板运货马车——他们买不起带篷的旅行马车 。在上路之前,弗兰格尔请他们到自己住处为他们饯行,目的是把伊萨耶夫灌醉,好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机会单独同玛丽亚话别。路上,按照西伯利亚的习惯又喝了一阵。伊萨耶夫已酩酊大醉。于是弗兰格尔便把他拽到自己的车上,他一上车就死死地睡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则爬到玛丽亚的车上——玛丽亚的儿子帕沙也睡了……
路面平坦,月光柔和,两侧是茂密的松林,空气里有一种甜味令人陶醉。马车缓缓地走着,走着……
分手的时刻终于到了。情侣们拥抱了一阵,擦起眼泪来。弗兰格尔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伊萨耶夫扶回他自己的马车。他一上马车又打起呼噜来。
抽了马一下,马车跑起来,路上扬起了尘土,铃铛声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脸上滚滚地流着泪水。
弗兰格尔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才猛醒过来,一句话没说,跟着弗兰格尔上了马车。
他们黎明时分到了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上床睡觉,一直在房间里踱步,不停地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早晨,他尽管一夜未睡,受尽生离死别的折磨,仍然到附近的一个营地去操练。回来以后,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只是抽烟袋,一袋一袋地抽个不停……
五、千里相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频繁的通信开始了。玛丽亚的信给他带来的不全是欢乐。她在信里总是诉说自己的穷困、疾病和丈夫的不治之症以及无望的未来。这不能不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忧虑。他更加消瘦了,脸色阴沉,脾气急躁。连不久前刚刚开始全神灌注写的《死屋手记》,有时也写不下去了。弗兰格尔为了给他开心,想了许多办法,如带他在庭院里侍弄花草,到额尔齐斯河边去散步、游泳、钓鱼,夜间仰卧在草地上看星星,等等。
有一次,巴尔瑙尔矿务局局长格仑戈罗斯上校请他俩到兹梅伊诺格尔斯克去做客。兹梅伊诺格尔斯克离库兹涅茨克不远,弗兰格尔认为这是使陀思妥耶夫斯基见到玛丽亚的好机会,经过长期申请和军事省长斡旋,营长终于同意陀思妥耶夫斯基跟着弗兰格尔去兹梅伊诺格尔斯克。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次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第一次脱掉了军大衣,穿上了弗兰格尔的仆人给他缝的常礼服,穿著弗兰格尔的一条灰裤子,戴着浆过的罩胸⑩,衬衣领子像当时流行的样式,高高的,直顶到耳朵,打着黑缎子领结。可是玛丽亚因为丈夫病重,没有践约前来,连信也没寄一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心情渐渐传到其它一些朋友耳朵里。这些朋友也都愿意帮助他跟玛丽亚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和库兹涅茨克的中间地点见上一面。这地点也选在距离塞米巴拉金斯克160多公里的兹梅伊诺格尔斯克。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时仍处在警察监视之下(给他的信要经过检查,他寄往俄国内地的信要经过沙皇特务机关第三厅),未经上司允许,擅自离开驻地是很冒险的。朋友们想出了这样一招: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装病,认识的医生出具病人需要卧床休息的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利用病休期间乘朋友(可能是弗兰格尔)提供的马车去兹梅伊诺格尔斯克。可是这次也未能见到玛丽亚,只见到她的一封信,说由于情况发生变化,她不能离开库兹涅茨克。
后来得知,所谓情况发生变化指的是她的丈夫病重。七月末,伊萨耶夫已病入膏肓,两个星期以后去世。8月14日,陀思妥耶夫斯基从玛丽亚的来信中了解了这种情况。玛丽亚在信里描绘了同丈夫诀别的情景,诉说了自己孤苦无告的处境。陀思妥耶夫斯基见信立即把自己仅有的25卢布汇去,并给当时在巴尔瑙尔公出的弗兰格尔写信,恳求他无论如何接济一下这不幸的孤儿寡母,说他们举目无亲,一文不名,生活十分困难。
这里顺便说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玛丽亚的困境夸大了。伊萨耶夫死后,玛丽亚的父亲立即给玛丽亚汇去三百卢布——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而且后来也经常接济她。
从另一方面讲,伊萨耶夫的死也大大改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境:他再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他要同玛丽亚结婚,他向往一个温馨的家庭。他给玛丽亚写信,要求立即彻底地解决问题。玛丽亚的态度是不即不离,含混其词。
陀思妥耶夫斯基嫉妒心很重,玛丽亚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的时候看随便哪个男人一眼,他都会加以责备。玛丽亚嫉妒心更重,总怀疑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哪个女人暗中来往。1856年谢肉节[11],陀思妥耶夫斯基常被请去吃油饼,跳舞——他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的,但舞跳得极好。事后,他把这些冰清玉洁的娱乐写信告诉了玛丽亚,玛丽亚不知为什么发起火来,决定对他报复,回信暗示说有人爱慕她。陀思妥耶夫斯基信以为真,失魂落魄,直到四月玛丽亚承认了自己的恶作剧才罢休。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听说库兹涅茨克的媒婆们给玛丽亚提亲,玛丽亚说她已有意中人,于是他又绝望。后来弄清,玛丽亚指的原来是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小舟就是这样在相思和猜疑、希望和绝望、悲痛和狂喜的波涛之中颠簸着。
这年六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受命押运一车绳子去巴尔瑙尔。巴尔瑙尔离库兹涅茨克不远,他冒着受到惩罚的危险擅自到库兹涅茨克去了一趟。
他本来以为会跟玛丽亚欢聚两天,可是一见面,玛丽亚就说她已属意一个年轻人了。
六、韦尔古诺夫
这年轻人姓韦尔古诺夫,二十四岁,是库兹涅茨克小学教师,是玛丽亚丈夫的朋友,曾到家教帕沙绘画;丈夫去世后,玛丽亚跟他学法语,结果喜欢上他了。他工资很低,一年才四百卢布纸币(俄国1769年开始发行纸币,后来开始贬值。19世纪50年代一个纸卢布相当于30多戈比,四百纸卢布的年工资,一个月只能合十个银卢布),文化水平不高,托木斯克人,没有知识,没有见过世面,没有社会地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担心玛丽亚跟这样一个性格、人生观和需要都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结婚会得不到幸福,而且玛丽亚已经二十九岁,韦尔古诺夫才二十四岁,过几年韦尔古诺夫会责难她,说她跟他结婚是图他年轻,说她在性生活方面害了他一辈子,会抛弃她。假如发生这种情况,玛丽亚只有死路一条了。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担心自己失去玛丽亚以后会活不下去。(1856年年初,玛丽亚在一封信里曾问他假如有个上年纪的体面人向她求婚他怎么办时,他当即回信说他“不是发疯,就是跳额尔齐斯河!”)
玛丽亚被他说得犹豫不决,便让他自己去跟韦尔古诺夫谈,希望他俩替她解决难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容易受到误解:一劝阻他们,一说到他们的婚姻后果堪虞,他们就会说他这是为了自己故意吓唬别人,所以他跟韦尔古诺夫并没有深谈。他后来在信里说:“他在我跟前只是哭,他就会哭!”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想长篇大论地去说服他,他明白韦尔古诺夫不会听他的劝告。
不过临别的时候,玛丽亚还是给了他希望,劝他:
“别哭,别愁,问题还没决定呢,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能决定!”
他担心自己不在玛丽身边在竞争中会吃亏。回到塞米巴拉金斯克给玛丽亚和韦尔古诺夫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他们俩不般配的婚姻会产生的全部后果,请这个青年“想想自己在追求什么,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在毁掉一个女人。”
韦尔古诺夫见信大为恼火,回信破口大骂,而且曲解信中的一句话说是侮辱玛丽亚的,煽动玛丽亚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
玛丽亚也热烈为韦尔古诺夫辩解。不过一阵冲动之后,她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柔情,又同时爱起两个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担心她会毁掉她自己。
他决定像他的小说《穷人》里的主人公杰武什金那样牺牲自己。
这年7月14日,他写信给他的好友弗兰格尔,请他向总督推荐韦尔古诺夫,也请他写信跟阿尔泰边疆区的主要首长谈谈,替韦尔古诺夫安排一个收入优厚的工作。在信的结尾,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都是为了她呀,只是为了她呀。但愿她将来不受穷,就是为了这个呀!”
值得一提的是,甚至跟玛丽亚结婚以后,他仍然写信求弗兰格尔给韦尔古诺夫安排一个好工作!
七、托人求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玛丽亚的爱有增无减。1856年11月9日,他在写给弗兰格尔的信里说:“我爱她爱到发疯的程度,比以前更加爱她,对她的相思会把我带进坟墓;如果见不到她,我真会自杀。”
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白跟玛丽亚组建家庭的障碍在他:他不过是个边防军士官,服过苦役,被剥夺了贵族称号,眼下仍受监视,今后还要服三年兵役,服完兵役以后的前途仍然十分渺茫;对他的写作天才,玛丽亚不可能作出清楚判断,她没有看到他的新作品问世,而《穷人》的成功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谁也不能肯定将来是否能允许他发表作品;目前是禁止他回俄国内地去。而且他没有钱,完全靠亲属汇来的为数不多的钱维持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怎能谈得上组建家庭呢?
他相信,如果他的问题得到解决,他会得到玛丽亚的垂青。
早在1856年初,他就下决心要采取一个果敢的行动来改善自己的处境。
在军事工程学校念书的时候,他认识了托特列边兄弟俩。老大名字叫爱德华,后来在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的紧张时刻设计了一条绵密的市区防线,迫使英法联军放弃了正面进攻,因而成了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的英雄,他的名字同海军大将纳希莫夫等战功卓著的将领一起在全国传诵。现在他是皇帝身边的侍从将军(他的弟弟阿道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班同学)。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封信给他,请他代为求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里先简要地叙述了自己悲惨遭遇,说:
“我被指控图谋(只是图谋)反对政府;我得到了法律的公正惩罚。长期的沉痛经历使我清醒过来,在许多方面改变了我的思想。盲目无知的时候,相信了理论和空想……可是,我向您发誓,最使我感到痛苦的却是我明白了自己误入歧途,我同时明白了我因被社会弃绝、放逐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才能做一个有益社会的人。我知道对我的判刑是公正的,然而我是因为幻想、理论而被判刑的……想法甚至信念是在变的,整个人也在变,怎能为已不存在的东西,为在我身上已变成了相反东西的那种东西受苦呢;怎能为从前的信念——如今我已看清它是没有道理的——受苦呢;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做些什么以赎前愆,可是我只能蹉跎岁月!”
接着,他提出了请求:
“可是担任军职不是我的所长。我愿意尽力而为,不过我体弱多病,而且我更希望做别的更适合我的能力的工作。我的全部理想是:免去我的军职,派我去担任文职,地点在俄国内地或者就在这里。我希望能有一些选择居住地的自由。不过我不把担任官职看作是自己人生的主要目标。当年我在文学路上曾受到过公众的欢迎。我希望能允许我发表东西。这种做法已有先例:有些政治犯已在我之前在有关方面的关怀和恩典之下得到了写作和发表东西的许可。我始终认为作家这一称号是最高尚最有益的。我相信,只有在这条道路上我才能做一个有益的人,也许能多少得到人们的注意,再度获得自己的好名声,好歹维持生活,因为除了有些或许不大的文学才能之外,我一无所长。我不向您隐瞒,除了上面提到的想换一个更适合自己能力的工作这样一个愿望以外,还有一个情况——我的终生幸福也许取决于它(纯属个人私事),促使我冒昧向您求助。”
这封信请弗兰格尔带到彼得堡去。弗兰格尔1856年2月一到彼得堡就把信交给了托特列边将军,同时请他弟弟阿道夫给以支持。这兄弟俩满口答应全力以赴。
爱德华·托特列边立即去见皇上。
这年春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首短诗《颂皇帝登基与签订合和约》。弗兰格尔来信向他报告斡旋进展情况,并要他寄些作品去。5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信时就把这首诗寄去,请弗兰格尔设法交到皇上手里。后来得知加斯福特将军要去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便跟弗兰格尔商定,请加斯福特将军也带去一份,通过正式渠道呈递上去。加斯福特将军带去的一份,附在他给陆军大臣的信里。
托特列边和加斯福特奔走的结果只是达到了部分目的——
“皇上允许提升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准尉,但要对他实行秘密监视,直到完全确信他的忠诚以后才能考虑允许他发表作品的问题。”
1856年10月1日颁布的这道圣旨,总司令部10月31日才转到西西伯利亚总督加斯福特手里。
八、洞房龉龃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晋升为准尉,得到赦免回俄罗斯内地的希望越来越大。玛丽亚也许是受到这种情况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她生性多变,对韦尔古诺夫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说他收入低微,“物质条件不允许”。在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里,她充满柔情,叫他哥哥,说想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得知韦尔古诺夫失势,大为振奋,便又单刀直入地提出结婚问题。这时又有一次到巴尔瑙尔出差的机会。他趁机从巴尔瑙尔去了库兹涅茨克。这次他在库兹涅茨克呆了五天,受到的接待跟五个月之前截然不同。玛丽亚说,她真正爱的只是他一个人。分手前,他得到了玛丽亚答应近期嫁给他的正式承诺。
1857年初,一切问题都已谈妥,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到了所需数额的钱,租好了房子,得到了结婚的许可和假期。1月末,他动身去库兹涅茨克完婚。
到库兹涅茨克之前,他先到早在彼得堡时代就认识的好友谢苗诺夫伯爵(他在天山探险,当时是在巴尔瑙尔过冬)那里住了几天以便做好结婚的准备工作。
2月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玛丽亚在库兹涅茨克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新婚夫妇决定婚礼之后立即乘马车带着儿子帕沙一起到巴尔瑙尔谢苗诺夫伯爵寓所度过新婚之夜。
到了谢苗诺夫伯爵寓所,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脸色煞白,拼命呻吟,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失去知觉。玛丽亚吓得险些昏了过去。医生诊断为癫痫,并警告说这种病发作时病人可能因喉咙痉挛丧命。
玛丽亚大哭起来,责难丈夫对她隐瞒自己有这种病。
陀思妥耶夫斯基辩解说,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患的是这种病,以前虽然犯过这种病,但医生并未确诊。
洞房花烛夜遇到癫痫发作,给他们的婚姻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癫痫发作之后,常有几天时间患者感到身体虚弱,他们自然达不到完全结合的目的。后来很长时间,他们的性生活不和谐。有学者认为,可能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玛丽亚对性生活的理念不同,双方不能配合,也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情紧张,玛丽亚未能设法创造一种轻松的气氛。总之,性生活不和谐,使他们夫妻关系出现了裂痕。
由于癫痫发作,他们在谢苗诺夫伯爵寓所逗留了四天。
九、琴瑟不和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1857年2月20日回到塞米巴拉金斯克。
玛丽亚对新生活并不满意。她从前被此地的社交界瞧不起,如今本想回来炫耀一番,可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手头拮据,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因此经常吵闹。尽管家庭生活不尽理想,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毕竟可以安心写作了。
这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已逐步恢复了荒疏多年的写作技巧,下班回来以后,便一心写作,生活在他所创造的世界里,如痴似呆,对妻子的问话常常答非所问,不像一个正常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屋里踱着快步讲一些绝妙情节时,玛丽亚理解不了作家的痴迷状态,感到有些惊慌失措。
写作的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锲而不舍地争取发表作品的权利。
1857年4月17日给他恢复了世袭贵族称号,这意味着他的权利已完全恢复。
这年8月,他的作品在刊物上消失八年之后终于出现在《祖国纪事》杂志上,这家杂志发表了他1849年在监狱(阿克列谢夫三角堡)写的短篇小说《小英雄》,发表时用的是化名М-ий(1859年,《俄罗斯语言报》第3期发表他的小说《舅舅的梦》,才开始使用他的本名。)
在1857和1858两年中间,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写完《舅舅的梦》以外,还写了《斯捷潘契科沃村》,前者是10印张,后者是15印张,他还幻想写一部狄更斯风格的60印张的大作品。这大概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最初构想。这部作品,他是三年以后才写成的。
要想以写作为生,就必须跟文学界密切联系。这样,他就必须退役,回俄罗斯内地去,因为在塞米巴拉金斯克,他往首都寄一封信需要走20到25天,而且跟出版界谈判常常必须经过哥哥米哈伊尔,可是米哈伊尔在经营一个卷烟厂,自己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啊。要靠写作为生,必须住在彼得堡或莫斯科。可是当时在彼得堡的哥哥和一些朋友为争取使他退役的斡旋进展得却很慢。
1858年1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据彼得堡一些朋友的建议正式提出退役回俄罗斯内地的申请,因为他的刑期即将结束——原来判他苦役之后在西伯利亚当兵四年,如今当兵已快满四年了。
1859年春,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到了退役许可,允许他选择俄国欧洲部分的任何城市居住,但禁止他进首都彼得堡和莫斯科。
6月30日正式签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少尉衔退役的文件。
两天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离开了塞米巴拉金斯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决定住在特维尔,因为特维尔靠近莫斯科,在莫斯科—彼得堡铁路线上,便于同文学界和出版界联系。
他们乘坐特意购买的四轮马车,8月末到了特维尔。
经过再三斟酌,最后在哥哥米哈伊尔建议下,租下了一套有三个房间、带家具的小住宅,因为租大住宅没有钱。玛丽亚对这套住宅很不满意。她对特维尔的一切都不满。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喜欢特维尔——这是个街道上长草的小镇,连个象样的图书馆也没有;可是因为这里离首都很近,所以他十分激动,不停地谈自己的写作计划,玛丽亚的反应则是抱怨,说她没有穿戴,衣服全都显得土气。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达特维尔的第二天就给哥哥写信托他给玛丽亚买帽子和帽子上的饰带。玛丽亚最怕在当地时髦女人面前丢脸,她对丈夫说她不出去交际,因为住宅太小,无法接待客人。
在特维尔住了两月之后,1859年10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塞米巴拉金斯克的朋友——他从前的连长盖博维奇的信里说:
“结识朋友由我一个人出去,玛丽亚不愿去,因为我们没有地方接待客人……玛丽亚有时想起你们来就哭。”假如说想起过去就哭的话,那就是说,回到俄罗斯内地给她带来了新的失望。她一直感到心情沉重,她不满意自己的处境,不满意丈夫的工作,也不满意丈夫的哥哥。
九年没有见面的哥哥米哈伊尔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高兴,可是玛丽亚不喜欢米哈伊尔,因为她知道当年米哈伊尔曾劝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跟她结婚。她也知道米哈伊尔家庭生活很幸福,米哈伊尔的太太是个朴实的德国女人,给他生了许多孩子。他们有一个温馨的家,生活得情投意合。这些都是她所不能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她怀疑米哈伊尔一家暗中反对她,不愿意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哥哥一家来往。她的这些做法,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增加了新的苦恼。
她多疑,嫉妒,常常无缘无故地嫉妒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触的一些女人。
她常常为一些小事哭闹:餐馆侍者给她上菜态度不够殷勤啦,商店店员回答她的问题时语调显得粗鲁啦,熟人在街上跟她打招呼缺乏热情啦,什么小事都会惹得她荒谬地发作一番。丈夫在家里写作呢,她就抱怨他把她关在家里,不领她出去看朋友,抱怨丈夫不跟她谈创作。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法跟她谈,因为她不理解他的文学探索和追求,她对丈夫的写作总抱着一种怀疑态度。
在歇斯底里发作时,她甚至骂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憎的苦役犯”,说自己“把身体和心灵都给了韦尔古诺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的婚姻关系正是在特维尔彻底破裂了。
1859年10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哥哥的信里谈到自己的家庭生活时说:
“我在这里的境况苦极,糟糕,悲惨。心已干涸。我的灾难何时能结束呢?”
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写作。这时他在写《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和《死屋手记》。
十、生离与死别
1859年12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经过多方奔走,终于得到在首都自由居住的许可。当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迁居彼得堡,1860年初玛丽亚也随后迁去,可是她这时肺病已很重,受不了首都寒冷潮湿的气候,被迫回到了特维尔。从此,他们就两地分居,只是偶尔见见面。
1862年夏,陀思妥耶夫斯基单身出国游历,玛丽亚留在彼得堡,说是帮助帕沙准备中学入学考试(帕沙学习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一些朋友的解释则是带妻子出国钱不够。这些解释,大概都是为了保持体面。实际上,1861年以后,他们不仅在生理上不再接触,在其它各个方面也都各行其是了。玛丽亚疾病缠身,奄奄一息。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忙自己的事情:应酬,创办《时代》杂志(1861年1月出创刊号),写小说(从1860年到1862年,他一共写了一百多印张)。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波林娜·苏斯洛娃,并跟她暗中往来。
1862年这次出国,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高兴。在给朋友的信里,长久以来第一次出现了欢快的调子。他到过柏林、巴黎,游览过莱茵河和瑞士,在佛罗伦萨逗留了几天,几乎走遍了意大利。正是这次出国,他迷恋上了轮盘赌。
9月回国,他发现玛丽亚已卧床不起。玛丽亚生活不能自理,从这时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开始像护士一样照护她。1863年春,她的情况十分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抓住一个适当时机,把她送到了弗拉基米尔,那儿的气候温和得多。不过他自己并没有跟去,起初是因为出版和财务方面的事情缠身,后来8月他又到法国、意大利和德国去了——为的是追逐波林娜。关于他的这次爱情经历,我们将在另一个故事里讲。
10月,他到弗拉基米尔看玛丽亚,决定把她送到莫斯科去住,不知什么原因,她不能在弗拉基米尔住下去了。
1864年3月2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信里说玛丽亚身体十分虚弱,无论如何活不过两个星期了。
4月14日,玛丽亚病情恶化,大量吐血,第二天便与世长辞了。
“她受了那么多痛苦,所以我不知道谁会不同她和解。”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向哥哥米哈伊尔报告妻子去世的信里说的。玛丽亚一直认为米哈伊尔暗中反对她。米哈伊尔也的确不喜欢她,认为是她毁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
玛丽亚逝世一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信给不仅了解她而且也亲眼见过他们相爱的最初那几年情况的朋友弗兰格尔说:
“那个爱过我、我也无限爱过的人——我的妻子,在莫斯科逝世了,她是因患肺病逝世前一年迁居那里的。我随后也迁到那里,64年一冬我没有离开她的病榻一步。去年4月16日[12]她过世了。弥留之际,她神志十分清醒……诀别的时候她也想起了您……啊,朋友,她曾无限地爱过我,我也狂热地爱过她,可是我们的共同生活是不幸福的,见面再详谈,现在只想告诉您,尽管我们在一起十分不幸福(因为她的多疑的胡思乱想的奇怪性格),可是我们彼此不能不相爱;甚至越不幸福,我们越彼此眷恋。不管多么奇怪,事实情况就是如此。她是我一生见过的最诚实、最高尚、最坚毅的女人。她去世了,我尽管看到她在病榻上气息奄奄地受了一年折磨,尽管我曾因珍视即将同她一起埋葬的一切而痛苦过,可是往她的墓穴里撒土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未能想象出来我的心会这么痛,我的生活会这么空虚。事情已过一年了,可是我的痛苦心情依然如故,毫未减弱。”
他在信里讲的痛苦心情当然是真实的,可是他没有提就是在玛丽亚病榻旁边,他的心已属于另一个女人了。
玛丽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作品里都留下了痕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里的娜塔莎,《罪与罚》里的马尔梅拉多夫的妻子,《白痴》里的纳斯塔西娅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卡佳——这些脸色苍白、眼睛像患热病似地闪亮、动作急剧的女性形象身上都可以看到作家第一个热恋对象玛丽亚的身影。
附注:
1.伊万诺夫,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1887) 陀思妥耶夫斯基军事工程学校低一年级的同学,1850年代任西伯利亚独立军工程兵司令副官。在服苦役期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私人信件曾通过他转交。
2.哥萨克:原是俄国16-17世纪逃往顿河流域、扎波罗热等地的农奴和城市贫民,自18世纪起领有份地终身服役。
3.卢布 :俄国币制,一卢布等于100戈比。
4.俄磅 :等于409.5克。
5.普特 :等于16.38公斤。
6.亚库什金,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1826-1905) 陀思妥耶夫斯基1853年在鄂木斯克结识的朋友,民族学家、法学家。
7.《少年》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刊登在1854年《现代人》杂志第9期上,当时的署名是Л。Н。Т。
8.point d’honneur:自尊心,法文
9.黑格尔(1770-1831),德国哲学家;卡鲁斯(1789-1869),德国动物学家,医生。这里的《心理》可能指他的《Psyche, zur Entwickelungsgeschichte der Seele》。
10.罩胸 当时穿西装和礼服时罩在胸前的一种服饰。
11.谢肉节 俄东正教规定大斋前一周为谢肉节,习俗欢宴宾客。
12.陀氏信中日期不准确。玛丽亚是1863年11月迁居莫斯科,1864年4月15日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