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个强大的帝国,在其如日中天之时,人们难以看清其真实的面目,知悉其存在的本意,那么,到它日暮途穷之际,就会看到它脱下华丽外衣的样子。因为,只有到这个时候,那些用于欺骗人们的眼睛、耳朵,直至侵蚀人们头脑的所有外在的东西,比如语言、色彩、文字、图像等所有它所掌控、所使用的一切,都用不着再去刻意地进行伪装和修饰了。或者说,它已没有时间和力量去做这些事情。剩下的,只有这个帝国的内核,赤裸祼地暴露在了人们的面前,那就是帝国拥有者的欲望,达到人类极点的,以至于变成了妄想和疯狂的欲望。
希特勒所创造的第三帝国就是如此。谁会想到,在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在人类历史上,会出现那样一个帝国,那样一个狂人,搅得周天寒彻,让数千万人民死于它所发起的战争,六百万犹太人因为是“劣等民族”而被屠杀。可是,即便是被希特勒称之为“优等民族”的亚利安人,特别是日尔曼人,在帝国的末日,又是如何呢?
一
拍摄于2004年的电影《帝国的毁灭》,是一部高度纪实的影片,它逼真地再现了希特勒在柏林的最后12天。影片是从希特勒的秘书,记录过他的政治遗嘱的格特路德·荣格夫人的回忆开始的,时间是1945年4月,俄国人的军队已经进逼德国首都柏林,整个德国已陷入了战争的火焰之中。希特勒的部下希望他考虑一下柏林平民的生活。希特勒说:“此刻德国人民的生活所需不应该再考虑,我们最好自己销毁他们,我们的人民这么懦弱,根据自然法则,他们应该灭亡。”“战争结束后,剩下的将只有劣等人群,因为优等人群已经灭亡。”
希特勒的这个念头,绝对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而是他精心构筑的计划的一部分。其实,对德国人民的屠杀,早在1944年就开始了。
1944年8月,希特勒在对地方纳粹领袖的一次演讲中就说:“如果德国在这次斗争中被击败的话,它想必是太衰弱了;它在历史面前没有能够证明它的英勇气概,注定只能遭到毁灭。”(威廉·夏伊勒著《第三帝国兴亡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下引不注)对人民的屠杀,首先是从被征召的士兵开始的,因为战争,德国“15—18岁的孩子和50—60岁的男子都应召入伍;在大学、中学、机关和工厂里到处都在搜寻入伍者。”
为驱使这些征召后就被送上战场的士兵投入战斗,1944年9月10日,纳粹二号人物希姆莱下达了一道命令:“某些不可靠的分子都相信,只要他们向敌人投降,战争对他们来说就结束了,……每一个逃兵,……都将受到应得的惩罚。而且,他的可耻的行为会给他的家属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他们统统要被枪毙!”这命令带着威胁与恐怖的意味,它把被迫在前线作战的每一个士兵,与他们在德国的家人绑在了一起。这种“连坐式”的命令,已开始透露出,为了实现纳粹的理想,要把所有德国人绑上死亡战车的最终企图。
1945年3月19日,希特勒下令,要把所有德国的军事、工业、运输和交通设备,以及所有的储备统统毁掉,以免落入敌人之手。战时生产部长斯佩尔不同意这道命令。他给希特勒写了一个备忘录,提出“我们必须尽力保持一个基础,那怕是一种原始状态的基础,使这个民族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后来,在纽伦堡的法庭上,斯佩尔述说了这个“焦土命令”的详细内容:“所有工厂、所有重要的电力设备、煤气厂、食品店、服装店;所有桥梁、铁路和交通设备;所有的河道、船只;所有的机车和货车。”
一旦这个命令得到全部落实,德国将回到中世纪。但希特勒给斯佩尔的答复,便是电影中的那一段话:如果战争失败,这个民族也将灭亡。没有必要考虑为这个民族维持一个原始的生存基础的问题。……所幸的是,战争推进的速度太快,加上斯佩尔的拒绝执行命令,那些要化为焦土的设施,很多被保留了下来。即便那样,在战后很长的一个时间里,德国人依然度日如年。
二
然而,这个没有必要生存下来的民族,在希特勒创造第三帝国时,又是何等地高贵呢?
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写道:“我确信上帝选择了亚利安人,特别是日尔曼人做主宰种族。”做“地球主人”。在这部第三帝国的“圣经”中,希特勒自豪地宣称:“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一切人类文化,一切艺术、科学和技术果实,几乎完全是亚利安人的创造性产物。……只有亚利安人才是一切高级人类的创造者,因此是我们所谓‘人’这个名称的典型代表。他是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他的光芒四射的额头,永远飞迸出神圣的天才的火星,永远燃着知识的火焰,照亮了默默的神秘的黑夜,推动人类走上征服地球上其他生物的道路。……就是他,为人类文化中每一伟大建筑奠下基础,树起墙垣。”(转引自《第三帝国兴亡》,下同)
我想,希特勒对于亚利安人的描述,可能是把夸赞一个民族的词语,推上了极至的形容词。所以,夏伊勒在他的著作中说,在二十世纪一个正常人看来,这个世界观(《我的奋斗》)一望而知是一个一知半解,没有教育的神经病人所想出来的荒诞可笑的大杂烩。可德国人为什么会狂热地信奉它呢?这看上去确实是一个让人费解的问题。然而,越是精神虚妄的民族,越是自己认为“祖上曾经阔过”,后来却受到了羞辱的民族,就越是容易被这种“荒诞可笑的大杂烩”所吸引,所能带来填满虚空的满足感,甚至是自豪感。刚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经历失败的德国,这个历史上曾经出过不少哲人,有过铁血将军,并为此一直感到自傲的民族,正在精神上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挫折感。而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的疯狂呓语,岂不正搔到了德国人的痒处?何况这个“神经病人”还允诺,要给他的日尔曼人一个诱人的“新秩序”。
这个“新秩序”是什么呢?尽管它十分诱人,但希特勒从来没有向他的德国拥护者们明确地描述过。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中,还是“从缴获的文件和实际发生的情况中”,为我们拼接出了希特勒心中的“新秩序”的模样:“一个由纳粹统治的欧洲,它的资源供德国利用,它的人民作为德意志主宰民族的奴隶,‘不受欢迎的分子’必须灭绝——首先是犹太人,其次是东方的许多斯拉夫民族,特别是他们中的知识分子。”“不受欢迎的分子”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即“劣等民族”。在希特勒看来,不论是“不受欢迎的分子”还是“劣等民族”,根本无权活在世上,他们所占用的资源,都将归主宰民族,即日耳曼的德国人所用。对于困顿于历史与现实中的德国人来,这又是何等诱人的前景呢?
可是,要实现这个“新秩序”,仅仅依靠动人的宣传,即使是有天才的宣传家戈培尔,也还是不够的。不论那些美丽的宣传,有多大的力量,还是无法建立这个“新秩序”。试想一下,有哪一个“劣等民族”会在“真理”的号召下,自愿灭绝,为“新秩序”做出贡献呢?所以,建立这个“新秩序”的另外的办法,还得依靠暴力,使用暴力去征服、屠杀和管制。而这,就是第三帝国,就是希特勒所描绘的,将会带来“永久和平”的第三帝国。
但是,当希特勒的这个梦想破灭时,他却是要屠尽曾经狂热地信奉他、追捧他的“优等民族”了。其中的原因,也正是这个“新秩序”。既然“新秩序”不复存在,“优等民族”自然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再看一看处在东方的,他的另一个伙伴——大日本帝国,等到这个帝国即将寿终之时,它不也是高喊着“一亿玉碎”,疯狂地走向灭亡的么?
三
所以,在创造帝国的权力者的眼里,除了他的创造物,也就是指挥帝国运作的极至的权力之外,没有其他。它身外的所有事物,人的生命,地上的资源,都是构筑帝国大厦的砖瓦石块。在帝国的心中,最主要的东西是它的权力,它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无所不至的权力,它的要把这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权力。
在帝国兴盛时期,权力化身为理想,被无数的、不断被创造出来的、美妙而又诱人的词语包装、描绘。这些词语有时极尽媚态地歌颂人民,把它所需要的人民描绘得灿若天花,激动得忘却了自我。当然,它也会把另一些人民描画成恶魔,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它歌颂一伙,妖魔化另一伙,为的就是让这一伙去屠杀另一伙,帮助它实现自己的目标。
约翰·密尔说,所谓民众,是少数智者与多数愚人的混合集体。密尔这样说,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许有些残酷。但戈培尔在临死前,面对德国人在战争中所受到的苦难所说的话,也许会使人在残酷中得一点清醒:“我不同情他们,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很吃惊,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纳粹)没有强迫德国人民,是他们给了我们的权力。现在,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电影《帝国的毁灭》,2004年)戈培尔不愧为宣传家,他明白真相,但更明白怎样掩饰、包装、扭曲真相。
2017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