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非真知
在安徒生童话中,最让我们自以为是的是《皇帝的新装》, 最引发我们别样思考的,也是《皇帝的新装》。
“自以为是”,是因为我们往往以为这个故事浅显易懂;“别样思考”,则是因为这个故事让我们拍案惊奇。一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故事,最终却被我们读出了异样的涵义,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感叹:熟知非真知。
在中国读者眼中,这则与《海的女儿》同年写作并曾合为一书出版的童话揭示的是统治阶级的愚昧昏庸,于是乎,《皇帝的新装》成为揭示“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丹麦版的教材,也成为中国人讥讽统治者的警世恒言。
然而,这则童话的真谛,却始终知者寥寥,这就是:对人性的悲悯!
好人与坏人
在中国,要正确解读《皇帝的新装》,实在是谈何容易。
在中国,存在着一个“毁”人不倦的传统。当然,这里的“毁”不是“教诲”,而是“诋毁”。一方面,“坏人”,似乎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另一方面,“好人”,也往往是每个人的道德高估与自我评价。自己的道德无疑是完美的,自己无疑是好人——哪怕自己刚刚犯过错误,但是却仍旧会自己宽慰自己:无非偶一失足,无非是在为自己的成功交学费。至于别人,倘若一旦犯错,那则一定是道德方面问题的爆发,因为他(她)天生就是坏人。也因此,尽管别人可能也仅仅是偶尔犯了错误,可是自己却往往会说:这是必然的,也是绝对不可饶恕的错误。
为此,面对任何作品,国人的习惯是,一上来就先要搞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常见的作品也习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坏人进行批判,因此,作品往往不是作品,而是劝善书,福音书,判决书。
可惜,这一切并非真实,人不是十全十美的,也不是十全十丑的。事实上,最大的真实反而是:人是一个未成品,或者离完美最近,或者离完丑最近,但是绝不会等于完丑或完美。在人身上并不存在非此即彼, 而是亦此亦彼, 或者,不存在非美即丑,而是亦美亦丑。换言之,所有人身上都是天使和魔鬼的综合体,只不过随着条件的变化,有时身上魔鬼的成分占主导,有时天使的成分占上风。至于那些完全表现出天使的成分的人或完全表现出魔鬼的成分的人?那至今也还只存在于天方夜谭之中。
同样,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以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好人”与“坏人”进行评判的做法,实际上仅仅是一种十分幼稚的脸谱美学。长此以往,这种脸谱美学造成了某种美学判断的平面化: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责任蓄意予以推卸,都在揭露坏人中开脱自己的罪责,并时时强化自己的道德优越感。于是,一代又一代,每一个人都在没完没了地彼此控诉 ,每一个人都在没完没了地“怨天尤人”。长此以往,自然也就就无法形成对自身的清醒认识,更永远也不知道为自身灵魂的豆腐渣工程买单。
人性的弱点
然而,从这样的脸谱美学出发,却无法读懂《皇帝的新装》。
《皇帝的新装》写于1837年,取材于中世纪西班牙的一个民间故事。这个民间故事最早见于14世纪堂·曼纽埃索的《卢卡诺伯爵》第七章,说的是一个国王被人整治的故事,篇名为:《赤身裸体的国王》。
在《皇帝的新装》中也有一个皇帝,可是,这皇帝(也包括其中的大臣),其实都只是一个符号,他可以是他,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唯独并非作为“好人”的对立面的“坏人”。
至于其中的主线——自欺欺人,也并非只是针对“坏人”。
事情的起因,在于一个悖论式的陷阱: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何况,皇帝还特别看中衣服,每一天的每一小时都要换一套衣服。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总是说:“皇上在更衣室里。”
有了上述两个条件,事情的展开才特别引人入胜。任何一个人,不论是所谓的“好人”还是“坏人”,只要暗存了自私之念,一旦遭遇这个“陷阱”,面对实际并不存在的“新装”,就或者只能承认自己是“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或者只能面不改色地去撒谎。
第一个撒谎的人,本来在皇帝眼里谁都不及他称职。于是,他自问:难道我是不称职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于是,他只有撒谎。第二个撒谎的人也认为,“我并不愚蠢呀!”这位官员想,“这大概是我不配有现在这样好的官职吧。这也真够滑稽,但是我决不能让人看出来。”于是,他只有撒谎。而对于皇帝本人而言,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皇帝心里想,“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可骇人听闻了。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够格当皇帝吗?这可是最可怕的事情!” 于是,他只有撒谎。还有则是民众,“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的大帽子,正是为了恐吓民众。这样,倘若有一些大胆的民众也许不惧怕人家说他是愚蠢的,但是,被认为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呢?这可就有点难以承受了,当然没有人会主动把这项臭不可及的帽子硬戴在自己头上。
更为令人难堪的是,面前还是一个连环陷阱。它类似于著名的“囚徒困境”: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必须自己先做出选择,可是,一旦选择错误,则势必终身遗憾。当此之际,唯一安全的,当然是只有从众,因为,只有如此,自己才是安全的。
无疑,这正是一个丹麦版的“指鹿为马”的故事。所有人因为暗存私念,结果把自己推到最尴尬的境地、自取其辱的境地。
如果皇帝不那么虚荣,他还会不会被骗?
如果大臣不担心被认为“不称职”,他还会不会被骗?
如果民众不怕被讥讽为“愚蠢得不可救药”,他还会不会被骗?
故事何以要由一个“孩子”,而且还必须是一个“小孩子”出面来揭穿谜底?故事为什么要直到最后才被揭开谜底,而且还只能采取“不由自主”的“叫”的方式?道理也正在这里。
一个小孩子,无疑还来不及暗存任何的私念,也还根本意识不到陷阱的存在。他毕竟还没有被已经不再“天真”的人教育得不再“天真”。
他的惊“叫”,则是因为猝不及防,以至于所有的成年人们还完全来不及去加以制止。
这“叫”声,令我们油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五四时代的大力提倡: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叫出“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甚至,在《我的失恋》、《秋》、《希望》中,鲁迅对猫头鹰曾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并且追问:“只要一叫而人们大抵震怵的怪鸱的真的恶声在那里!?”
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也因此,《皇帝的新装》所揭示的,就并非坏人的缺点,而是——人性的缺点。
我们每一个人在看《皇帝的新装》的时候,都曾经会觉得特别过瘾,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诚实的小孩,可是,请问谁是那个皇帝?谁是那个大臣?谁又是那些民众?肯定都不会是我们了?那么,他们是谁?须知,诚实的小孩只有一个,“皇帝“、“大臣”、“民众“却有很多。
而且,在日常生活中,难道你就没有虚荣过?难道你就没有自欺过?难道你就没有因为想让老师表扬你而违心地做过什么?如果不迷恋皇帝的宝座,是不是就不会被骗?如果不贪图高官厚禄,是不是就不会被骗?如果不迷信权威,是不是就不会被骗?如果能够相信自我、能够独立思考、能够敢于说“不”,是不是就不会被骗?我们不必把自己想象得那么纯洁,因为所谓“纯洁”本身就是很有问题的。中国有一句老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如此,也都是“不干不净”的。我们自身根本谈不上“美好“,而是与“美好”差了一点点,甚至与“美好”差了很多的一点点。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好人”,坦率地说,无非就是比“坏人”好一点。例如很多很多的人之所以还算“好人”,那只是因为还有人比他们更坏。至于有些人被我们称作“坏人”,那也只是因为有人比他们还好了一点点。纪伯伦在《先知》中说:恶,不过是善被自己的饥渴折磨而成,无疑是至理名言!
于是,事情再清楚不过了,犹如安徒生写的是人性的缺点,我们在阅读中所读到的,也正是人性的缺点——也正是我们自己的缺点。耶稣曾经对那些准备用石头砸死“坏女人”的众人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所指出的,正是人之为人的缺点,因此才没有人能够反驳,并且,也“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现在,我们也可以同样的对众人说:“你们中间谁没有自欺过虚荣过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可以相信由于自欺与虚荣是人所共有的缺点,因此,也没有人能够反驳,并且,也“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
更何况,因为人自身与生俱来的不可战胜的人性弱点,因此而犯下的一切过失都是可宽恕的。不够强大、不够坚定,不够实事求是,这实在不是我们自己的错。因为我们已经尽了力,但是却仍旧无力。何况,既然上帝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好人,那么,他又为了什么非要拿各种各样的自欺与虚荣来折磨我们?因此,真正的“坏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上帝。
如此看来,我们每一个人自己都是有过失的,但是上帝却原谅了我们。那么,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原谅其他的比我们过失更多的人呢?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学会去敬畏生命、尊重生命?学会把有罪的生命也当成生命?而且,太多太多的自欺与虚荣,其实也只是为了能够在他(她)置身的恶劣环境里苟活下去,有的人或许是为了捍卫自己的面子,有的人或许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当然,也不排除还有一些人是在以自己为圆心而去“巧取”或者“豪夺”,从而铸成了大错。其实,我们和他们一样,都不是完人,都有无奈可笑的时候,都有心酸可怜的时候,都有犯错失手的时候,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悲悯和原谅他们。
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再会对骗子的伎俩愤恨唾骂,对皇帝的愚蠢嘲弄讥讽,对大臣谄媚百般不屑,对街上民众怯于实话实说而指责批判,因为他们或是为了能够在他置身的恶劣环境中苟活下去,或是为了捍卫自己的面子,或是为了争夺自己的利益。何况,在终极的意义面前我们所有人都会失去重量,都只能扮演小丑,玩弄各种把戏取悦生活养活自己。小丑的命运就是犯下种种或巧妙或愚蠢的错误,演出或严肃或轻浮的荒唐滑稽,所有人也一样,所谓“坏人”,不过是将小丑的面具带到了脸上,而我们则将小丑面具深藏心底,并且惟恐被人看见。可是,不管你跑的多快飞的多高,只要你是人,你就逃不掉你脚下的人的阴影。而你的阴影,即使再小,也是这个世界巨大阴霾的组成部分,你都要为这所有的罪恶背上十字架,付出血和泪的代价,而且,没有谁能幸免。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第四幕中说:“如果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谁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照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多向愚夫鞠躬致敬”。高尔基也说:“生活就是一部关于人的英雄史诗,它描述的是世人寻求人生奥秘而不可得,有心通晓一切而无能为力,渴望成为强者而又无法克服自身弱点的历程”。 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的过失诚实地看做自己的自由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并且去毅然承担自己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丧钟为自己而鸣
总之,《皇帝的新装》是一幕喜剧,更是一幕悲剧。
在这方面,《皇帝的新装》的题目就寓意深刻。如果命名为《“穿着新装的皇帝》,故事的指向就截然不同。因为出现的是皇帝,那么,故事的讥讽和批判也就完全指向了皇帝。与之相应,作品的深度就会大打折扣。《皇帝的新装》则不同。它完全是一个比喻,每个人都可能是“皇帝”,每个人也可能都面对“新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人性的弱点在每个人自身都同样具备,也正是因此,一旦这些人性的弱点被骗子紧紧抓住,就必然会上当受骗。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引用了约翰•多恩三百多年前写下的《沉思录》中的一段话:“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个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在重读《皇帝的新装》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所必须谨记的,正是:丧钟为我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