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岁末,一册“妙书”问世,这是美国女教授劳伦斯(P. Laurence)《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Lily Briscoe’s Chinese Eyes)的中译本。说它是“妙书”,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封面上写着:“在布鲁姆斯伯里,流言有着闪光的价值”,先就不同凡响;接着是作者在书前的一小段题记,其中谈到她儿时母亲给她念的童谣:“‘你在后院挖呀挖,你挖到了中国吗?’当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居然终于挖到了!”
这位劳伦斯女教授“挖”到了什么宝贝呢?原来是朱利安·贝尔、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中国艺术家凌叔华的信件。至于丽莉·布瑞斯珂,她是伍尔芙小说《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中的女主人公。
我之所以关心朱利安·贝尔的事情,最初的起因是相当八卦的:前些年,关于女作家虹影的小说《K》的官司,是媒体上人见人爱的话题,但最意外的是,有人告诉我,虹影在诉讼时曾引用过我的著作为她自己辩护。后来从网上流传的虹影辩护词中,倒是真的可以证实这一说法。我那时还不认识虹影,不过在那场她后来输掉了的官司中,我是同情虹影的。
2002年6月24日,长春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原告陈小滢(凌叔华之女)提出的小说《K》“诬蔑先人名誉”罪,虹影不用律师,出庭自我辩护。庭辩进行了一整天。虹影面对原告及其律师团所作自辩词中说:
关于房中术,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1990年科学出版社出版)一书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中国古代房内考》(199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也将其作为科学研究对象。当代中国学者,如江晓原的大量著作,都认为房中术是中国科技的瑰宝。原告认为女主人公会房中术,是“丑化”
、“淫秽”,是原告的个人标准,不是社会公认的一般标准,也不同于国内外科学界权威人士的意见,而个人标准不能被法律所认可。
这本《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原版2003年问世,要是它早几年问世——哪怕早一年,说不定就能帮助虹影打赢官司。
当然,劳伦斯女教授在书中也不能只是谈论八卦和“流言”,她是要搞学术研究的。她通过上面提到的这些信件,以及她此后往来中国和英国之间进行的深入研究,表明:中国女艺术家凌叔华,曾经是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文化圈中的中国成员;而当年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与中国的“新月社”圈子是有交流、有互动的。故本书堪称“以流言始,以文艺终”,或“以八卦始,以学术终”也。
朱利安实有其人,原名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系英国女画家范奈莎·贝尔之子、著名女作家伍尔芙的外甥。布卢姆斯伯里圈子的重要成员、经济学家凯恩斯在他的《精英的聚会》一书中有专章记述朱利安(第34章),其中说:
朱利安·休厄德·贝尔生于1908年,是克莱夫和文萨·贝尔的儿子,莱斯利·斯蒂芬的孙子,……(在1935年受任武汉大学英文教授之后)他于1937年焦急地返回了家,……作为一名卡车司机加入了在西班牙的英国医药联合会。1937年7月18日,当他在布鲁内特前线驾驶他的救护车时,被来自一架叛乱飞机的炸弹炸死。现被葬于离马德里北方约两英里的丰拉卡尔公墓。朱利安不确定地摇摆于政治活动的积极参与主义,和愤怒的不满、对季节、田野、特别是对鸟类的观察的、沉思默想的、有时是抽象的诗的寂静主义之间。他写道:“我自己这一代人,这些关心人类和人类所发生的事件的人,已开始相信,只有有效的行动才有价值……通过暴力,如果必要的话。”
朱利安在武汉时,和英语系主任夫人凌叔华的婚外恋,当然也实有其事。其实早在1938年就有《朱利安·贝尔:散文、诗歌、书信》(Julian Bell: Essays, Poems and Letters,Hogarth Press)一书,其中的书信就有朱利安自述与系主任夫人——他称之为“K”——的婚外恋情。注意此书的出版者Hogarth出版社,正是伍尔芙的丈夫经营的。而在《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中,劳伦斯女教授再次公布了朱利安那些自述与凌叔华婚外恋种种细节的信件。这些信件原件是伦敦索斯比拍卖行1991年的拍卖品,买家是纽约公共图书馆,他们买下这批信件之后,允许劳伦斯女教授使用这批信件进行学术研究。
朱利安和凌叔华的这场为期一年的极度高调的跨国婚外恋,回环曲折,恩恩怨怨,在这些信件中得到了生动的展现。朱利安告诉他母亲:“她(K)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尤物,也是我所知道的唯一可能成为您儿媳的女人。”“昨晚她根本不允许我向她做出任何爱慕的举动。她看起来如此可爱,尤其当我说服她将眼镜摘下来时……”
劳伦斯女教授不无揶揄地写道,在1935年的整个12月,朱利安不停地想办法要让凌叔华和他上床,“虽然他的性病使他不免尴尬”,但最终看来他如愿以偿了——“她是全世界最浪漫男人的梦想……,我去剧院,溜冰,还有就是做爱。”当他们两人在北京公开出双入对时,凌叔华开始烫髮、化妆、摘下眼睛,打扮起来,而此时朱利安却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总的来说,她在床上表现平平,但是除此之外她真是迷人。”
这就是那个时代欧美一批左倾的革命者的典型:出身上流社会,受过良好教育,同情共产主义,有文化,会写诗,多愁善感,风流浪漫,最后还有一条,就是敢于去参加西班牙内战。这样的革命者,对当时中国知识女性的杀伤力是极其巨大的,不知迷倒了多少K呢。
载2015年1月22日《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