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到1937年1月,英国女画家瓦内莎·贝尔(Vanessa Bell)的儿子、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外甥、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圈子中的青年才子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1908~1937),在中国闹了一场高调的、蜚声中外的、堪称“轰轰烈烈”的婚外恋。这场婚外恋甚至可以视为英国布卢姆斯伯里文学圈子和中国文人之间一段脱离政治、超越时代的文学交往的象征。
28岁的朱利安应聘到武汉大学文学院来当教授——当时就很“国际化办学”的,他承担三门课程:《英语写作》、《莎士比亚》和《英国现代主义作家》,每周16课时,年薪700英镑,聘期三年。谁知他刚来几个月,就和院长陈源(西滢)的夫人、比他年长8岁的女作家兼画家凌叔华堕入情网。这场“国际婚外恋”的八卦花絮不是本文要讨论的,这里我们只关注这场婚外恋所结出的中英文化交流之果。
从上一次“布卢姆斯伯里往事之一”(载本报2014年10月21日)中我们已经知道,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圈子到此时已有30年历史,早已蜚声英伦之外,有了国际性的影响。而中国文化人与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圈子的交往,至少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徐志摩1921年到英国剑桥之后,就和这个圈子有了交往,他和罗杰·弗莱(Roger Fry)最谈得拢,此人一生痴恋瓦内莎,但只能成为她的“挚友”。徐志摩回国之后,与友人成立“新月社”,先是聚餐,后来发展成俱乐部,被认为有模仿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圈子之意。
当1936年朱利安与凌叔华热恋时,“新月社”虽然早已烟消云散,但只要注意到凌叔华曾是徐志摩的情人(凌叔华的女儿也在接受采访时说她母亲曾“追求过徐志摩”),就不难意识到,这场热恋的背后,其实是有着伦敦的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圈子和北京的“新月社”作为国际文学背景的。
朱利安和凌叔华,最初当然也是由工作和友谊发展到恋情的。朱利安帮助凌叔华将她的短篇小说和诗歌译成英文,两人每天一起工作两小时,如此一来,日久生情也就难免了。两人工作的成效,是凌叔华的三篇小说,《写信》、《疯了的诗人》和《无聊》,后来于1937年发表在上海的英文月刊《天下》。
在这种合作中,两人的贡献是很难分清的。可以肯定的是,毕业于燕京大学外文系的凌叔华,英文比朱利安的中文要好得多——这一点可以由后来凌叔华的英文小说《古韵》(Ancient Melodies)得到有力的证明。不过处于热恋中的两人之间,恐怕谁也不会在意什么“知识产权”的吧。
朱利安和凌叔华的热恋在1937年初嘎然而止,朱利安跑去西班牙参加那里的内战,几个月后就死在战场上。据说他的临终遗言是:“我一生想做两件事:有一个美丽的情妇;上战场,现在我都做到了。”死讯传来,武汉大学的校友为他开了追悼会,据说陈源也出席了。
朱利安虽死,凌叔华和布鲁姆斯伯里的翰墨因缘却开始了。先前经朱利安介绍,凌叔华开始和弗吉尼亚·伍尔芙通信。在随后的几年中,伍尔芙极为热情地鼓励凌叔华发挥她的文学才能,用英文写出自己的生平:“你的英文好到足以传达给别人你想传达的印象。别人看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替你修改。”于是遂有《古韵》之作。凌叔华每写出一章就寄给伍尔芙,伍尔芙不断鼓励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伍尔芙就没有《古韵》。
凌叔华在《古韵》中,用小说的形式,回忆自己的同年和少年。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前清时官至直隶布政使,入民国后受袁世凯赏识,仍在政界活动。凌叔华生长在这样的官宦之家,生活优裕,且能受到良好教育。又因被其父发现有绘画天赋,遂让她拜据说曾教过慈禧太后的宫廷女画师缪素筠为师,又能学画有成。这些点点滴滴的生活场景,都被凌叔华以小说形式娓娓道来。作为小说,《古韵》虽无任何宏大叙事,也谈不到什么“进步思想”,小说技巧也相当幼稚,但在淡淡的回忆中,用一些并不连贯的场景,大致反映了她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读之使人忘倦,还是有一定魅力的。
《古韵》的英文原稿,在1941年伍尔芙投河自杀之前已经写完,但是直到1953年才得以出版。出版《古韵》的,正是伍尔芙夫妇创办的荷盖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古韵》的英文版序,竟出自伍尔芙的同性恋人、女诗人维塔(Vita Sackvill-West)之手!维塔在序中这样称赞《古韵》:“对我们来说,它比《天方夜谭》更引人,因为它是出自一个同时代人真实的回忆。”
1947年凌叔华到达英国,从此与陈源定居国外。《古韵》出版后,曾被英国读书协会评为年度最畅销名著,但总体看来,凌叔华作为画家的成就似乎在作为作家的成就之上。除了传统的中国画主题,她还用中国画的技法画了许多欧洲的风景,别具一格。
朱利安的母亲瓦内莎也是画家,她和凌叔华有着友好往来,她曾绘制了一些年历作为礼物送给凌叔华,这些年历现在被收藏在博物馆。在爱子朱利安早逝之后,瓦内莎会不会在潜意识中隐隐将凌叔华当作儿媳看待了?而早在1936年,朱利安已经将凌叔华称作“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中国成员”了。
载2014年11月26日《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