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的写作,可以说是中西文学交流史上出人意表的一笔。
这本凌叔华唯一用英文写作的小长篇,它的英文原名为Ancient Melodies,1953年由伍尔夫夫妇创办的霍加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出版而成为英语世界的畅销书。
凌叔华与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战争年代建立起来的“翰墨因缘”至今还留存在《伍尔夫书信集》中,而《古韵》的成书与此密切相关。她们之间的交往,最早大概要追溯到伍尔夫的外甥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这位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The Bloomsbury group)年轻的诗人曾是国立武汉大学的英文教授,他和凌叔华交往密切,且有过一段“尽人皆知”的婚外情。早在1937年3月,朱利安远赴西班牙战场前劝告叔华说:“亲爱的苏……你应该对你的写作有所安排,你可以叫自己为Lucy Shu,我相信我的任何一位英国朋友,都会在必要的时候给予你帮助。”因着这层关系,兼及抗战的苦闷,凌叔华于是写信给同为作家的伍尔夫。伍尔夫不仅劝她把战争的痛苦转移到写作上来,而且对写作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建议:
……但我唯一的劝告——这也是对我自己的劝告——就是:工作。所以,让我们想想看,你是否能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本身值得做的工作。我没有读过你的任何作品,不过,朱利安在信中常常谈起,并且还打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他还说,你的生活非常有趣。确实,我们曾经讨论过(通过书信),你是否有可能用英文写下你的生活实录,这正是我现在要向你提出的劝告。你的英文相当不错,能给人留下你希望造成的印象,凡是令人费解的地方,可以由我来做些修改。
你是否可以开一个头,把你所能记得起来的任何一件都写下来?由于在英国没人知道你,你的书可以写得比一般的书更自由。那时,我再来看看是否能把它印出来。不过,请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仅仅把它当作一种消遣,而是当作一件对别人也大有裨益的工作来做。我觉得自传比小说要好得多。你问我,我推荐你读哪些书,我想,十八世纪的英语是最适合外国人读的英语。你喜欢读书信吗?有考珀的,华尔浦尔的,都很清晰易懂;司各特的小说(《罗布·罗伊》);简·奥斯丁的小说。再有的就是,盖斯凯尔夫人的《夏洛蒂·勃朗特传》。现代作家中,乔治·穆尔的小说也写得很平易,我可以给你寄一些英文书,可是我不知道这些书你是否已经有了。不过,从来信中可以看出,你的英文写得很好,你不需要效法他人,只需速读,以便取得新的词汇。……
在上面这封信中,伍尔夫的建议至少提供了三重信息:第一是从一个英国作家的角度看,凌叔华过去的生活方式非常有趣,完全可以以此为素材;第二,可以从自传的角度写,因为是英文写作,可以不为顾忌自由地写;第三,等写成了,伍尔夫有意把它印出来,这就意味着此书将会面对英文读者。简而言之,这番洋洋洒洒的话中却包含了写什么、怎么写、写给谁看的三个重要问题。对伍尔夫而言,这样的“规定性”大概是无意识而为之,是西方视野下作家或者说是出版者的一种本能,但在客观上俨然成就了现代出版机制的策划出版等一系列的现代出版行为。事实上,伍尔夫的建议对凌叔华写作《古韵》的确有着现实的导向意义。
《古韵》通过“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的眼睛展现了清末中国旧式大家庭的日常生活和人情是非。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中,作者涉及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由爸爸、三妈、母亲、五妈、六妈等组成的成人世界,另一个则是由我和姐姐们组成的儿童世界。前者作者着力刻画的是大家庭中女性的婚恋和命运问题;后者则着眼于儿童的世界,但这里的儿童却浸染了成人般莫名的忧伤。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我”的视角具有双重性,既是孩童的,也是女性的,由此从自身的体验出发,作者对古老家族的往事回忆更注重其中女性的婚恋和忧喜恩怨。只是,作者叙述的笔致是婉丽的,从容的,简约的,《古韵》世界中的种种忧喜都得以日常化的呈现。无论是母亲如何嫁给父亲成为姨太太、各房“妈妈”及其下人之间如何明争暗斗,抑或是年幼的自己如何悄无声息地生活在大院里,又如何寂寞地在家中的庭院习画、成长……在这个封闭的看似狭小的空间中,对照的却是中国几千年传统官宦家族的文化氛围和日常形态。
正是在这一点上,凌叔华书写的中国故事深深吸引了伍尔夫:
……你寄来的大作一章,我终于拜读了。由于某种原因,我将它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我要告诉你,我非常喜欢这一章,我觉得她极富魅力。自然,对于一个英国人,初读是有些困惑的:有些地方不太连贯;那众多的妻妾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她们都是些什么人?是哪一个在说话?可是,读着读着,就渐渐地明白了。各不相同的面貌,使我感到有一种魅力,那些明喻已十分奇特而富有诗意。就原稿现在这个样子来说,广大读者是否能读懂,我说不好。我只能说,如果你继续寄给我下面的各章,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印象。这只是一个片断。请写下去,放手写。至于你是否从中文直译成英文,且不要去管它。说实在的,我劝你还是尽可能接近于中国情调,不论是在文风上,还是在意思上。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详尽地描写生活、房舍、家具陈设的细节,就像你是在为中国读者写一样。然后,如果有个英国人在文法上加以润色,使它在一定程度上变得容易理解,那么我想,就有可能保存它的中国风味,英国人读时,既能理解,又感到新奇。
因此,请原谅我这样久没有给你写信,等下次你给我寄来更多的章节——我希望为时不久——时,我将很快给你写信。我们即将去伦敦,那里的很多房子还都用沙袋保护着,但我知道,中国的情况还要糟得多。我感到,唯一的解脱是工作,希望你继续写下去,因为你也许会写出一本非常有趣的书。……
从伍尔夫的这封书信不难看出,复杂的家庭关系一开始就把她弄得眼光缭乱,但同时又深受中国的古老叙事吸引。在这封信中,除了伍尔夫对凌叔华在写作上的进一步鼓励外,值得注意的是伍尔夫特别强调希望凌叔华在写作时尽量保持文风与意味上的中国情调,甚至她还建议可以通过对家庭内部日常布置和家居细节的细微描写来凸现小说的中国意味。这样,当英国读者面对的这样一个有浓厚中国风味的作品时,在理解的同时能够获得新鲜的认知。无论是从选材上还是文风上,伍尔夫对凌叔华的建议中都非常强调作品的中国味,甚至是在语言和结构上:
……究竟应该建议你怎样来写,仍然是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不过,我敢肯定说,你应该坚持写下去。困难之处,正如你所说的,是在英文方面。我感到,如果某个英国人把你的文字修改成正规的英语散文,全书的情趣就将破坏无余。然而,如保持现有状况,英国读者自然是不容易充分领会你的意思。我想,你大概是无法将它口授给一个有教养的英国人吧?如能那样,也许就能把意识和情趣统一起来。这就全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人,他能较快地理解,并且善于表达。这一点,我只能听凭你自己解决,因为,我不知道你能遇到什么样的机会。同时,我想最好是,把尽可能多的章节集在一起,然后整个诵读一遍。零零星星地读是无法获得一个真实印象的。不过,我所看过的部分,已足以使我感兴趣和入迷。
……
我常羡慕你,你生活在一片有着古老文化的、广阔荒凉的大地上。我从你所写的东西里体会到了这一点。
……
从现已出版的文本看,《古韵》的原版语言仍保留“非正式的英语文体”,因为语体的正规化难免会破坏小说原有的情调;而在结构上,小说由十八章组成,各章都有一个小标题,既成一个完整的回忆世界,分离出来却又是独立的篇章。
至此,中国的读者大概会觉得遗憾——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古韵》的写作自始至终都存有以“西方读者”为接受对象的规定性情境,换言之,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古韵》是一部主要为西方读者写就的作品。无论是用英语写作带来的思维转换或者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叙写,《古韵》的西方视角无处不在。有个可以补充的明证是:在英文原版《贲先生》一节中,叔华不仅叙写了自己和贲先生求学的经历,更在末尾尝试翻译了在她记忆中的唐诗和古代散文,比如《触 说赵太后》、《冯谖客孟尝君》等。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西方读者对此的陌生和新鲜,写作者大概不会用这样的方法把对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故事再加以叙述吧。其实,作者自己也说得明白:贲先生为我选读的一些短文和片断大概从未用英语翻译过,我试着翻译一些,虽然比较难,但我很乐意尝试为之。的确,《古韵》的完成不仅承载了作家叔华对古老中国的体验和回忆,也包含了西方人对中国故事的期待视野。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韵》无疑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独特之作;然而,西方的期待视野,古老中国的家庭生活,《古韵》的叙写似乎也难逃“东方主义式的迷魅”的尴尬。
正如伍尔夫所料想的,《古韵》的英文版在英国面世后,立即好评如潮。伍尔夫的密友维塔·塞克维尔·韦斯特(Victoria Saukville West)认为“它比《天方夜谭》更吸引人,因为它是取自一个同时代人真实的回忆”;《时与潮》(Time and Tide)周刊评论说:“书中洋溢着作者对生活的好奇、热爱和孩子般的纯真幻想,有幽默、智慧、不同寻常的容忍以及对生灵的深切同情。无论新旧,只要是好的,叔华都接受,从不感情用事。”《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评论说:“叔华平静、轻松地将我们带进那座隐蔽着古老文明的院落。现在这种文明已被扫得荡然无存,但那些真正热爱过它的人不会感到快慰。她向英国读者展示了一个中国人情感的新鲜世界。高昂的调子消失以后,‘古韵’犹存,不绝于耳。”《古韵》着实让五十年代的英国文坛热闹了一番,凌叔华也得以驰名于国际文坛。然而,直至凌叔华去世后,《古韵》的中文版(1991年)才由傅光明译出,相形于英国文坛的热闹,它在中国文坛的反应似乎要平淡得多,其中的差异意味深长。
(《古韵》,傅光明译,1991年由台湾业强出版社出版;1994年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2005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图文版,更名为《古韵:凌叔华的文与画》。伍尔夫致凌叔华信,参见杨静远译:《弗吉尼亚·伍尔夫致凌叔华的六封信》,载《中国之友》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