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中英:亚洲地区秩序的转变与中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448 次 更新时间:2008-07-14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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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中英 (进入专栏)  

摘要:地区秩序是一个经常使用但却缺少定义的概念。本文探讨了亚洲地区秩序的现状和特征,特别强调以美国为中心的同盟体制和正在兴起的亚洲地区主义实践。快速发展的地区相互依存和发育中的各种亚洲地区安排以及中国、印度和日本等区域强国的崛起或者复兴,推动着亚洲地区秩序的历史性转变。一方面,美国在竭力强化亚洲地区的“中心—轮辐”体系,另一方面,迟到的亚洲地区整合和地区主义正在帮助塑造着地区主义为基础的地区秩序。从地区秩序转型的角度,亚洲目前正处在关键的十字路口。有三种基本的地区秩序选择:美国霸权秩序的强化、取代美国秩序的新强权秩序和地区主义为基础的亚洲秩序。明显地,未来导向的地区主义为基础的亚洲秩序符合所有亚洲各国的利益。地区主义为基础的秩序并不是为了挑战美国的主导性,而是为了使亚洲地区秩序更加合法、合理和正常。中国作为崛起的大国,以地区主义为基础制定其亚洲政策,将在亚洲地区秩序的转变中发挥重要作用。

关键词:亚洲地区秩序;美国为中心的霸权秩序;地区主义为基础的秩序;中国的亚洲政策

秩序是人类行为(包括国际关系)的一种基本价值。地区秩序涉及外交、经济、军事、法律、社会等方面,是关于地区体系(地区国际体系)内处理国家之间互动的方法、规定、安排和体制。亚洲地区秩序正在变化之中。本文探讨了亚洲地区秩序的现状和特征,亚洲地区秩序的转变,地区主义在重新组织亚洲地区秩序中的意义,以及中国在亚洲地区转变中的作用。

什么是地区秩序?

国际关系学者往往致力于世界秩序或国际秩序的研究,但很少研究地区秩序。人们经常使用地区秩序的概念,却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定义。特别是,在多数情况下,地区秩序被当作是国际秩序的一部分,或者是局限在地区体系(体制)的国际秩序。尽管如此,关于地区秩序,还是有一些理解。例如,有的人把地区秩序定义为“特定地区内的正式或者非正式安排,以规则来规范国家间为了追求单个国家或者集体目标而进行的互动”[1]。这个定义把地区性的规则或者安排当作地区秩序本身。根据鲁杰(J. G. Ruggie)的定义,秩序意味着一种关系。国际秩序意味着参与国际体系的行为体之间的关系。“秩序描述的仅仅是一种结构上的关系—— 行为体之间相互结合的方式”[2]。

我认为,不能把地区秩序等同于地区范围的国际秩序。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地区化和地区主义的发展,更不能简单地用国际秩序的思想来理解地区秩序与国际秩序之间的关系。

如果承认世界上存在着不同的地区体系,而且这些地区体系内部不断发生着变化,例如经济上的地区化和政治上的地区主义,那么,地区秩序就可能与国际秩序有所不同。因为地区体系内部的国家互动的方法、方式、规定、安排、体制与国际体系内部的国家互动不应该划等号。欧洲地区体系内部的互动的这些方面已经与国际体系的同样方面越来越不同。显示地区秩序已经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国际秩序在地区范围的表现。

由于各种因素,地区体系内部的国家之间的互动是不断变化的,相应地,地区秩序是变化中的。变化的基本因素,人们可能首先会想到国家力量在地区范围的此消彼长,尤其是大国的兴衰。20 世纪后半叶发生的地区化和地区主义则是地区体系内部变化的最重要因素。地区化和地区主义改变了国家之间在地区范围内互动的秩序,产生和出现了一些只适用于地区范围的新的国际制度。也就是说,在一般的国际制度(如均势、国际法、外交、大国作用和战争)之外,又增加了地区范围的有效多边谈判,形成复杂的地区安排和地区制度。

因此,地区秩序应该是介于国内秩序和国际秩序之间的第三种秩序,是地区体系的联系和结构方式、安排。在当代,地区秩序有各种表现形式,例如军事上的同盟体系、由各种双边安排组成的多边网络,甚至地区“经济共同体”和地区“安全共同体”。

目前的亚洲地区秩序

任何地区体系都是独特的,亚洲体系不同于欧洲体系。那么,到底如何认识亚洲体系的秩序呢?

亚洲体系的构成十分复杂。长期以来,中国和印度是亚洲体系中两个举足轻重的大国,其人口、幅员等加在一起是亚洲的主体。两国都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不与区域外的世界霸权国家正式结盟,但是,中国和印度都与区域外霸权国家—— 冷战结束后是美国,保持着复杂的经济、政治和安全关系(1)。中国和印度之外,是一系列差别很大但却都属于“中小国家”类别的亚洲国家。经济上,日本是亚洲最大的国家。其他国土狭小的国家,如韩国和新加坡,在经济上却是重要国家。仔细分析亚洲的国家体系,让许多民族主义者和亚洲主义者难以接受或者不愿意面对的一个最大现实是,“域外霸权”的美国居然是亚洲体系中占据支配地位的最重要国家。一些亚洲国家和地区(美国的盟友日本、韩国,台湾地区,澳大利亚,许多东南亚国家以及一些原苏联集团的国家,在部分意义上包括最近的印度),把美国在亚洲的存在当作是解决亚洲体系内在不稳定性以及平衡大国崛起(主要是中国)的根本手段。这样一个亚洲国家体系表现为以下几个特征:

首先,亚洲不正常地、不合理地以非亚洲国家的美国为中心。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美国在亚洲构筑和巩固了一个叫做“中心和轮辐”的体系(hub and spokes system)。这里,美国是“中心”,而参与这个体系的亚洲国家则是“轮辐”。这是关于美国与亚洲关系的根深蒂固的主流看法(2)。美国分析者从来都是把美国当作是亚洲地区的一个主要国家,且事实上是位于真正的亚洲国家之上的国家。在美国人的关于亚洲问题的文献中,没有哪一个不是把美国放到任何一个亚洲国家之前的。这一点似乎无需多讲,因为这似乎已习以为常或者视作当然。不过,由于直率地说“美国是亚洲国家”或者“亚太国家”难以为大多数亚洲人充分接受,美国人取而代之的说法是“美国(在亚洲)的存在”。总之,美国是亚洲地区的“域外霸权”,即“外来的支配力量”。

其次,亚洲地区秩序的一个显著特征是缺少“地区结构”化。正如美国战略家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 所指出的那样,“东亚还尚未决定其地缘政治的未来:是如同20 世纪的上半期的欧洲,还是20 世纪下半期的欧洲?”。“一系列崛起的亚洲国家威胁着该地区的稳定。该地区缺少地区安全的任何约束性的合作结构”。“今日的亚洲各国处在一个不稳定的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没有结构化的地区环境(unstructured regionalcontext)中,其中之一是缺少如今在欧洲或者拉丁美洲那样的政治、经济和安全合作的多边框架。所以,亚洲既是不断兴起的经济成功,又是社会火山和政治危险。”[3](P107)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亚洲缺少处理各种问题和管理各种关系的地区结构的一个基本原因正是美国的存在和美国按照其私利干涉、亚洲地区国际关系。亚洲国家之间的横向联系不够,许多安全问题实际上要经过华盛顿,而不是在两个首都之间直接联系。这一点如同非洲。非洲任何一个国家与其前宗主国的联系都比两个非洲国家之间的联系要强得多。这种情况只是在最近才有所改变。

许多人都谈到了亚洲不存在欧洲那样的多边机制和地区安排。在亚洲,在次地区层次,经济上的地区合作和地区组织不断发展,例如东盟,以及“东盟加中日韩”,但它们走向“地区经济共同体”的前景不确定;安全上的次地区合作,例如上海合作组织,只是刚起步,不很成熟,它们走向“地区安全共同体”的前景也不明朗。至于一些非常松散的地区间合作对话,如“亚洲合作对话”(ACD),离真正的地区合作和地区组织还相当遥远。

在亚洲的地区合作和地区组织过程中,冷战后出现了两个所谓“开放的”地区机制。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与美国有关,最早由澳大利亚推动,不包括欧洲联盟;亚洲和欧洲会议(ASEM)与欧洲联盟有关,不包括美国和澳大利亚。性质上,这两个地区机制都属于跨地区主义(trans- regionalism)或者地区间主义(inter- regionalism),即地区外的全球力量介入亚洲的地区化和地区主义进程。客观上,正是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和亚欧会议促进了真正具有亚洲性(Asian- ness)的地区合作意识。

第三,与“弱”的地区结构化相反的是亚洲民族主义的继续勃兴。几乎所有的亚洲国家,包括世界经济第二大国日本在内,都是典型的民族主义仍然在蓬勃发展的国家。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亚洲的军备竞赛同步进行。从这个角度看,亚洲的发展似乎不是为了人类本身的安全、发展与和平,而是为了狭隘的各自民族尊严和国家利益,潜藏着国家之间大冲突的可能。国家之间武装冲突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而在欧洲,国家之间的战争属于过去。亚洲之外的不少现实主义取向的战略观察家把亚洲比之为19 世纪的欧洲,这个隐喻并不为过(3)。

亚洲的大国结构正在形成,美国、日本、印度和中国,甚至俄罗斯构成这个结构的主体。中国、印度和日本是3 个正在快速崛起或者重新崛起的大国。亚洲内外,许多人的时间和精力用来研究这种21 世纪的大国崛起及其后果。对于地区和国际社会来说,这3 大国的雄心本身构成了巨大的挑战。中印是否崛起,国际上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分歧。这可以从许多方面衡量之。例如经济规模,中国成为制造业的“世界工厂”,而印度则成为知识和服务业(尤其是美国为基地的知识和金融产业)的重要替代生产基地。日本也是崛起的大国。许多人并没有把日本崛起与中国和印度崛起相提并论。尤其是不少只关注中国和印度的人士,对日本的崛起相当忽视。“在亚洲其实有两个正在崛起的国家。一个是中国,另外一个是日本。”,“美国‘鼓励’日本的崛起。”[4]其实,冷战后,日本即提出要成为“普通国家”或者“正常国家”,后来这个建议很快成了日本的国家战略和政策。“正常国家”意味着不仅是经济大国,而且是政治大国,甚至是军事大国。

这里值得强调的是日本大国化的持续。“日本问题”是一个历史性、长期性、未来性的问题。受到20 世纪在欧洲存在的“德国问题”(the Germanproblem)的启发,笔者使用“日本问题”的概念。在东亚的地区政治中,1945 年前,日本一直是决定东亚地区和平和战争的关键因素。1945 年后,尽管日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直到今天,中国和朝鲜半岛两国都合理担心日本可能再走“军国主义”的暴力道路。二战后,分别面对“德国问题”和“日本问题”的欧洲和亚洲,采取了不同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众所周知,法国提出欧洲整合思想,“舒曼计划”是困扰欧洲的战争问题的解决方案。德国(当时的西德)积极回应法国,法德联合,欧洲整合启动。从欧洲煤钢共同体、《罗马条约》、欧洲经济共同体、共同货币欧元,一直到今天正在进行的政治一体化,欧洲范围内的传统战争与和平问题彻底解决(4)。除了战犯问题,“日本问题”解决主要是单边方式而非多边的。美国占领日本并强使日本解散财阀、土地改革、制定《和平宪法》和实行民主改革(5)。由于冷战和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国决定利用日本的力量对付共产主义扩张,对日本的改造中断,使亚洲和世界面对的“日本问题”并没有获得彻底解决。日本在1945年后的相当长时期,一心只发展经济,而暂时不问(国际或者地区)政治,实际上成功地起到了回避实质政治问题的作用。冷战刚结束,日本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正常国家”的目标,增加军事力量、试图修改其《和平宪法》,更加广泛地介入国际维护和平和缔造和平行动,作为美国的盟国重新使用武力,卷入战争行动中,以及试图成为改革后的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在这种情况下,“日本问题”再次现实地浮现在亚洲和世界上。

第四,亚洲目前的地区秩序的一个特点是发展。发展是各国最重要的日程。研究亚洲的地区秩序,必须从发展的角度看问题。发展是亚洲地区秩序演变的一个关键因素。自20 世纪70 年代以来的亚洲发展,基本上是在民族国家框架下单一的、各自为政的发展。从东北亚到东南亚,如今是南亚,出现了一系列发展型国家(developmentalstates)。发展的“奇迹”和“故事”到处都是。但是,这样的发展加剧了对资源、市场的竞争和争夺,产生了一系列新的跨国问题、地区问题。目前亚洲国际对话中谈论的跨国“非传统安全”问题(non- traditional security issues),除了全球化因素,主要就是这种发展的结果。没有地区协调的发展必然导致发展的竞争和冲突。国家发展的差距导致了新的地区不平衡,一些国家担心另一些国家的发展。

在发展主导下的亚洲,出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1)重视经济发展,忽视社会发展,经济增长在许多地方没有带来相应的社会进步。(2)以自然资源开发为基础的发展对生态环境构成巨大的压力。亚洲生态环境普遍恶化,发展的可持续性成为严重问题。(3)国家内部和国家之间的发展严重不平衡。日本一国的国民生产总值相当于亚洲其他国家的总和。亚洲一些人口较少的经济体的经济规模甚至超过一些人口大国的经济规模。在许多亚洲国家的内部,发展不平衡是十分普遍的。中国沿海和内地的发展不平衡;印度从事高科技“外包”业务(outsourcing)的地区和依赖传统农业的地区差别很大。

第五,大国关系(包括双边关系和三角关系),尤其是中美关系一直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美国把中国既当作伙伴(经济)又当作对手甚至敌人(战略和安全)。中国意识到与美国关系的重要性,力图与美国维持一种建设性的合作关系,避免与美国正面冲突。值得注意的是,冷战结束后,一些双边大国关系得到实质性的改善,如中印关系,而一些双边关系则出现了恶化的趋势。中印俄、中印日、中俄日等“三角关系”也在发展中。而美国则普遍介入这些亚洲的双边关系和三角关系中。

亚洲地区秩序的演化与未来有的美国学者认为,亚洲地区秩序正在演化,一个多特征和多层次的地区体系(mulitexturedand multilayered regional system) 正在亚洲出现:美国领导的联盟体系、制度(机制)化的规范性共同体、前所未有的美中合作和复杂的地区相互依存。中国的崛起对亚洲地区秩序的未来意义重大[5](P95- 99)。

不管如何看待亚洲地区秩序目前和今后可能的变化,以下两大问题将决定亚洲地区秩序的演化:

美国主导的“中心和轮辐”体系的全局强化和局部弱化。

亚洲国家主导的类似于世界其他地区那样的地区整合(regional integration)运动的发展。

从冷战结束到现在,尤其是进入21 世纪以后,上述美国为中心的亚洲秩序得到进一步强化。无论从美国方面还是日本方面看,冷战后,美日同盟的加强是公认的事实和趋势。美日同盟的加强就是美国中心的亚洲秩序的强化。美日关系正在上升为与“美英关系”同等重要的地位,日本成为美国在“远东”的“英国”(6)。

与此同时,该“中心和轮辐”体系也出现了局部弱化的趋势。其主要原因有:(1) 一些美国的“轮辐”国家(如日本和韩国,尤其是韩国)向美国要求更多的自主性和平等性。美国不得不重新调整这样的双边同盟体系。(2)不属于美国的“中心和轮辐”体系的中国对亚洲国家的影响越来越大。不管是竞争关系还是互补关系,中国和亚洲国家之间的经济关系都在加深。总体看,中国的发展为多数亚洲国家的发展提供了另一种机会,中国亚洲关系是互补为主的“双赢”关系。中国—东南亚关系、中国—韩国关系就是最好的例子。众所周知,目标为地区整合(一体化)的亚洲合作起步比较晚,仍然处在初期发展阶段,但是却已经成为越来越多的亚洲国家对外政策议程中的大事之一。例如,东盟发起的、得到中国、日本和韩国支持的东亚“10+3”进程在贸易、金融、货币合作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第一次“东亚高峰会议”将在2005 年12 月在马来西亚举行。除了参加东盟组织的“东亚”整合,韩国主张建立“东北亚共同体”,成为东北亚的中心国家。即使担心中国主导亚洲合作进程的日本,也在主张“东亚共同体”,只是日本官方的“东亚共同体”概念与东盟主导国家、中国的“东亚共同体”概念存在重要的差别。日本的“东亚共同体”概念是跨地区性质的,缺少新意,完全与目前的美日同盟一致。亚洲各个次地区合作机制之间正在开展横向联系、对话和合作。

明显地,区域整合构成与美国中心秩序不同的另一种地区秩序选择。如上所述,强大的美国霸权秩序的存在是亚洲地区整合的阻碍因素。但是,这个进程由于各种因素的作用,正在加快,从而不仅客观上构成对原有霸权秩序的某种挑战,而且有可能像欧洲联盟那样,经过长期的发展,塑造出一种新的亚洲地区秩序。

美国中心的亚洲秩序存在着一些不合理性和不正当性:

“轮辐”国家是美国在亚洲的“代理国家”(client states),在政治上和安全上实际上依附于美国[6]。按照“轮辐中心”体系学者的普遍观点,“代理国家”认定美国的存在对它们是有利的。

亚洲国家自己不能决定和平、繁荣和秩序的命运,而交由美国决定亚洲的前途。这本身是旧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西方国家支配非西方国家的继续。这种秩序的中心是美国而非亚洲,而美国处理亚洲事务是按照它自身而非亚洲的利益和原则进行的。美国实际上通过“中心和轮辐”体制在亚洲维持“帝国”秩序,亚洲处于从属的地位(7)。

这种秩序太看重霸权国家的力量,单纯从国家的角度考虑国际关系,严重忽略了非国家的各种社会因素,尤其是把亚洲复杂的地区进程简单化,没有考虑一系列的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

这种美国秩序在解决问题(如所谓维持亚洲的“平衡”),也制造了新的问题。这些问题主要是亚洲国家之间的关系不是取决于它们之间的互动,而是取决于美国的战略和政策。

过分依赖美国霸权的亚洲体系可能阻碍亚洲国家之间的和解和合作。长期以来,美国利用亚洲国家之间和亚洲国家内部的矛盾、纠纷和冲突谋求维持其霸权统治。

“中心轮辐”体系的不断完善鼓励了美国的“帝国”梦想和霸权行经,使美国与不属于这个体系的国家的关系紧张。美国的轮辐国家与非美国的轮辐国家之间的关系加深,导致前者在美国与非美国的轮辐国家的冲突情况下必然深陷“两难困境”。

过去半个世纪的历史表明,美国霸权秩序并没有有助于解决非传统安全问题以及诸如日本与亚洲邻国的关系问题。这显示了美国秩序的局限性。

在亚洲地区整合问题上,美国采取了如下根本态度:坚决反对“排斥美国”的地区合作进程。例如,美国反对马来西亚在20 世纪90 年代初提出的“东亚经济集团”;如今则担心没有美国的2005 年“东亚峰会”。

当然,在以美国为中心的地区秩序和地区主义的地区秩序之外,还有另一种地区秩序。即亚洲新崛起的某个大国取代美国的霸权角色。从现实主义理论和欧洲的历史经验看,似乎存在这样的霸权交替逻辑。一些美国人正是按照这样的逻辑担心和指责中国,认为中国将取代美国成为或者恢复为亚洲的中心国家,中美之间为此必然爆发大的冲突。在亚洲,除了这种理论上的假设和政策上的预防外,并没有发生崛起大国取代美国霸权的事实和趋势。

如上所述,本文的观点是,对美国为中心的亚洲秩序的最大挑战并不是中国的崛起,而是亚洲地区整合。

中国与亚洲地区秩序

大国与国际秩序的关系一直是国际关系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8)。大国与地区秩序的关系则更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把中国“纳入”地区秩序一直是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一个愿望和目标。如今,中国已经全面“进入”亚洲。中国在亚洲各种地区多边安排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然而,中国并不是以承认、接受和加入现存亚洲地区秩序的方式成为亚洲秩序的一部分的。中国进入亚洲地区秩序是通过自己的方式的:(1)没有挑战霸权秩序,反而与霸权国家形成了经济和安全上的复杂关系,并承认美国霸权在客观上对亚洲地区秩序稳定的良性意义,但是,同时,中国指出这种地区秩序中存在的问题。在政治上和军事上,以美国为中心的亚洲地区旧秩序一直把中国当作排斥、遏制和防范的对象,是引发中美对抗的物质基础。(2)经济上成为这个地区的重要部分,通过自身的经济改革、开放和增长为亚洲国家提供了重要性越来越大的大市场。中国与亚洲具有越来越多的共同利益。(3)几乎与所有的亚洲国家建立起正常的外交、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关系。(4)推动亚洲的多边主义和地区主义机制的深入发展。(5)强调亚洲面对的来自全球化和地区化的非传统挑战,主张通过合作解决共同问题。

一些美国人把中国当作是美国秩序的现实和可能挑战者。但有的美国人却把中国定义为一个维持现状的国家[5]。中国已被亚洲邻国看作是一个“现状强权”(status quo power),不再是经典现实主义中所谓的“修正主义国家”(revisionist)[7]。在这种观点看来,“中国已经把她自己容纳到美国的主导中”[8]。经济上,中国越来越融入世界。中国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接受美国的这种霸权秩序[9]。

笔者认为,谋求地区霸权或者取代美国成为亚洲的新霸权,不是中国的战略和政策,所以,中国不是亚洲现存秩序的挑战者。中国一直批评美国为中心的地区秩序的不合理性和不公正性,以及美日同盟对中国和平发展的遏制和防范,中国并不希望看到这种地区秩序的维持和继续,所以,中国也非亚洲地区秩序的维持现状者。那么,中国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本文把中国在亚洲秩序中的角色定义为:地区整合性质的亚洲秩序的推动者和领导者之一。

中国当然不可能简单地承认、接受和加入“美国的秩序”(American order)。在政治上,这样的选择不存在正当性。不能让世界上多数人接受一种少数人建立的秩序。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4-5 倍,亚洲人口是美国的10 倍。让中国人和亚洲人以美国为中心,这本身与美国人主张的“民主”概念是背道而驰的。我们只能接受“全球秩序”和“地区秩序”,而不是“某国或者某国人的秩序”。中国也没有一些“亲美”的亚洲国家和美国担心的那样在亚洲寻求霸权,而是制定和贯彻了一种事实上的地区主义对外政策。从20 世纪90 年代后期,在经历了对多边主义的短暂怀疑和担心阶段后,中国很快接受、学习、欢迎和推动多边主义。中国成为亚洲地区合作的坚定支持者和促进者。没有中国的这个新角色,就不会有上面提到的亚洲地区秩序的转变。

中国崛起并获得其国际权力是一回事,中国如何运用这些国际权力是另一回事。对亚洲和亚洲之外的世界来说,与其说中国崛起重要,倒不如说,崛起的中国的战略选择和政策更重要。中国保持“和平的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和平地”与亚洲建立新的关系,推动亚洲地区整合,本身就是对那些认为中国可能与美国或者日本或者印度等在亚洲争夺影响的最好反驳。

亚洲地区整合也不是回到以中国为中心的古代亚洲秩序,而是亚洲国家之间为了共同和平和共同利益,经过平等谈判建立起来的框架、安排和体制。亚洲地区整合有助于亚洲国家集体面对全球化的挑战,提高亚洲各国在全球政治和全球经济中的地位。客观上讲,亚洲的一体化整合有助于早日使亚洲地区秩序正常化和合理化,实现亚洲的地区秩序以亚洲为中心的合理回归(9)。中国推动地区秩序变革的主要方式是促进地区主义的发展。地区主义是管理和规范地区范围的复杂相互联系、相互依存,建立新的地区秩序的最好政治途径。

中国追求与亚洲地区更加紧密地相互依存,遵守共同地区规范,追求共同利益的目标。制度化的亚洲体系中的中国,即“亚洲的中国”会使中国与地区体系更加密切地相互影响和相互依存。中国将受到新的地区秩序的规范。亚洲因此不会成为“中国的亚洲”。

中国应该更进一步公开自己的地区主义意图。如同法国当年以欧洲联合解决“德国问题”一样,中国应该明确说明,地区主义是解决各种亚洲国际关系问题的最根本、最能为各方接受的方式。地区主义进程使崛起的中国首先受到亚洲地区的规范,而地区主义进程则可能使日本与亚洲的历史问题,日本重新武装再次主导亚洲的问题得到解决。

东盟在促进东亚合作中的领导作用应该得到充分尊重和支持,但东盟的作用毕竟是有限的。为此,亚洲大国有必要承担地区合作的实际领导责任。中国应该成为亚洲地区一体化的支柱国家之一。

结束语

为了亚洲的持久和平,为了解决亚洲发展中的问题,严重缺少地区结构化的亚洲非常需要新的地区秩序和地区体制。它不应该是旧的地区秩序和地区体制的简单继续,也不是大国霸权的交替,而应该是谋求地区整合的地区主义秩序。新的亚洲秩序主要不是排斥“非本地区国家”美国的产物,而是亚洲国家之间为解决自身的地区问题而结成的利益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

美国为中心的霸权秩序是目前亚洲的现实。美国学者设想的或者美国战略人士担心的几个大国构成的亚洲“多极均势(mutlipolar balance ofpower),甚至中美两极均势(bipolar balance ofpower),大体上不会出现。解决亚洲问题的可行的、根本的、有效的方式不是延续和强化美国秩序,而是亚洲内部的整合。根据目前的发展势头,亚洲地区合作将几乎在困难中发展。在可预见的未来,在亚洲地区层次,难以出现欧洲那样的多元共同体,但在亚洲各个次地区层次,更深入的多边共同体却正在发展。目前的“东盟”和“东亚共同体”、中亚和南亚地区合作、东北亚合作等次区域合作将继续在实践中探索有效的合作方式。亚洲日益成为由整合化的次地区组成的地区整合网络(the web of sub- regional integration),为未来的“亚洲共同体”奠定基础。因为美日同盟的限制,日本难以真正成为东亚地区整合的基本力量,但日本不会反对地区整合,日本也不会冒在地区整合中被边缘化的风险。印度正在以各种方式介入东亚和中亚的地区整合进程,超越“次大陆”在亚洲发挥更广泛的作用已经是不可避免的。

美国主导的、权力政治性质的亚洲秩序与亚洲多边主导的、规范政治性质的亚洲秩序如何较量,是兼容还是冲突,将是未来亚洲地区政治和“跨太平洋关系”的首要问题。

中国已经通过自身的努力和亚洲国家的接纳全面融入地区秩序。中国的复兴以及中国追求新的与亚洲关系的方式和目标,是亚洲地区秩序转变的焦点性、基本性因素。通过推动亚洲多边主义和地区主义,中国在塑造以地区整合为目标的亚洲地区秩序中可以发挥重大作用。

注释:

(1)"域外霸权"这个说法来自卡莱欧(David P.Calleo)的《欧洲的未来》一书.他在形容美国在欧洲的作用时,用了这个说法.见卡莱欧:《欧洲的未来》,冯绍雷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页.

(2)笔者没有看到关于美国在亚洲的"中心和轮辐"体系的更系统文字.这个概念的起源更是没有考察.在美国现实主义者的亚洲事务学者和记者中,这个术语得到普遍使用.据说,"中心和轮辐"体系的最早发明者是俾斯麦,在同盟理论中,关于"部分一致的同盟"(overlapping alliances),就是借鉴了俾斯麦的"中心和轮辐"观点.Josef Joffe是这个观点的主张者,见G. John Ikenberry (ed.), America Unrivaled: The Future of the Balance of Power (Cornell Studies in Security Affair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2。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William Tow 教授有论文“US Bilateral Security Alliances in the Asia- Pacific: Moving Beyond ’Hub and Spokes’”, Australasian Political Studies Association Conference, University of Tasmania, Hobart, 29 September- 1 October, 2003.

(3)例如布热津斯基在其新著《大选择》中就是这样认为的,"在某些方面,今日的亚洲令人不安地想起1914年前的欧洲.这并不是说该地区注定要重演欧洲的自我毁灭的悲剧.也许亚洲将避免重蹈欧洲的覆辙,处理其内部权力对抗.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该地区是亚稳定的--在突发性冲击下可能导致毁灭性的连锁反应的一种稳定状态".See Zbigniew Brzezinski, The Choice: Global Dominance or Global Leadership, Basic Books, 2004, p. 107.

(4)Initially, plans for European co-operation grew out of the new relationship between France and the Federal Republic.France, three times the victim of German aggression, sought to contain Germany and to secure the market for French agricultural produce. Germany sought both political rehabilitation and a wider market for German manufactured goods.Since then successive German chancellors have vied with their French counterparts to promote often divergent visions of European unity. This option explores the history of German engagement in Europe since from the 1950s to the present.It examines the evolution of Franco-German relations and their implications for European integration. 有关"德国问题"的文献可参见:P Alter, The German Question and Europe (2000).

(5)今天许多人谈论美国通过占领而改造国家的模式,计有德国模式、日本模式、阿富汗模式和伊拉克模式等.

(6)尽管美日不存在"文化上的接近",但"特殊的美英关系应该成为美日关系的样板"的主张已经转变为美国现在的对外政策.2000年10月,美国超党派安全问题专家小组发表关于美日同盟的报告,即奈和阿米蒂奇报告(The2000 Nye/Armitage Report),主张变日本为美国在亚洲的"英国".

(7)关于美国是否是帝国,伊拉克战争后,美国学者再次对此展开争论.争论的结果是,一些人欢呼美国的新帝国计划,认为这是人类在21世纪最后和最好的希望,而另一些人则反对美国重新成为帝国,因为这将成为世界担心和世界问题的根源.见,G.John Ikenberry,"Illusions of Empire:Defining the New American Order",Foreign Affairs,March/April 2004.

(8)如赫德利•布尔的《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秩序研究》的第9章专门研究这个问题.见该书中译本,张小明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

(9)一些美国人把一些中国人主张的"亚洲人的亚洲"秩序说成是中国版本的"门罗主义".这是完全错误的,不值得反驳.美国完全是为了维持自己在亚洲的首要地位,而对中国妄加指责.亚洲存在着与中国并驾齐驱的大国,加上美国,亚洲国家体系十分复杂,与当年"门罗主义"在拉美的情况非常不同.中国即使真的有意在亚洲搞新的"门罗主义",也是绝对行不通的.

参考文献:

[1]Muthiah Alagappa.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Order:.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in Muthiah Alagappa (ed.), Order and Security in Asi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文正仁 (Chung-iln Moon, 韩国延世大学教授). 亚洲和平共同崛起面临的机遇与挑战:一种韩国的视角[A].博鳌亚洲论坛"中国和平崛起与亚洲的新作用"国际圆桌会议论文[C].2005年4月22日.

[2]David Kerr."When regions become poles: Europe and Asia debate regional order and strategic change",Conference on China and Asian Regionalism, Shanghai, January7-8, 2005.

[3]Zbigniew Brzezinski.The Choice: Global Dominance or Global Leadership[M]. Basic Books, 2004.

[4]徐琳.美日关系与亚洲整合:日本将"重回亚洲"[EB/OL].华盛顿观察周刊,2005/06/15,(21).http:∥www.washingtonobserver. org/infocus-sinous-061505 CN 133.cfm.[5]David Shambaugh. China Engages Asia: Reshaping the Regional Order[J].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9, No. 3(Winter 2004/05).

[6]G. John Ikenberry. Illusions of Empire: Defining the New American Order[J].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04.

[7]徐琳.再辩中国在亚洲的战略角色[EB/OL].华盛顿观察周刊 , 2005/06/15, (21).http:∥www.washingtonobserver. org/infocus-sinous-061505CN133.cfm

[8]G. John Ikenberry. Illusions of Empire: Defining the New American Order" [J].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04.

[9]G. John Ikenberry and Michael Mastanduno (ed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Asia-Pacific, NY: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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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外交评论》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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