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盐都谈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05 次 更新时间:2017-02-15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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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我生于阜宁,长于射阳,论地域,无论是从专区、地区的角度,还是从城市的角度,都隶属江苏盐城。阜宁是我的原籍,不是祖籍,祖上据说是从盐城南乡迁来,那大概就是便仓了,该镇是卞姓集中地,李汝珍在《镜花缘》中写到的那种枯枝牡丹,就落在了这里,独独落在了这里——跑遍世界,你再也寻不出第二处。再往前溯,盐阜大地的百姓多为江南移民,年湮代远,曲里拐弯,已是一笔糊涂账。

因是之故,我常常路过盐城——路过就是中转,终点站是射阳。这一次,不是中转,是专程,目标是新区盐都。盐城是江苏面积最大的地级市,下辖三个区、一个县级市和五个县。盐都在历史上曾为盐城县、盐都县,2004年才撤县改为新区。

那天,晚间,从大纵湖采风归来,抽空去看我的一位远房亲戚长辈。九十多岁的老人,幼时读过私塾,算是乡村级的知识分子。见面,寒暄既罢,老人问我来盐城忙些什么。我告诉他,打算为盐都写一篇文章。

老人来了精神,说他早年在海边晒过盐。

我就和他谈盐。您看,上古仓颉造字,设计“鹽”(盐之繁体),从臣、从人、从卤、从皿。这个左上角的臣,指奴隶,右上角的人,指监工,中间的卤,指卤水,下边的皿,指容器。我问老人:“您能看出它的深意吗?”

老人说:“我没学过《说文解字》,我就晓得煮盐、晒盐。盐城有条串场河,你看了吗?从前这儿到海边有好多盐场,一条河把它们串起来,就叫串场河。”

我说:“看了。盐城在汉代叫盐渎,渎,就是沟啊河啊的意思。第一任县丞叫孙坚,是三国吴太祖孙权他爸。”

说到跟盐城、盐都(两地基本上是一码事)有关的名人,老人扳着手指数:“孙坚勉强算一个,沾他儿子孙权的光,比孙坚更出名的有陈琳,有范仲淹,有陆秀夫、朱升、宋曹、施耐庵、郑板桥,还有陈毅、粟裕、胡乔木、乔冠华……啊!你要是写盐都赋,范仲淹是重要的一笔,最好能借上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力。”

话题锁定范仲淹。我说:“范仲淹生在富贵之家,祖上五六代都做过大官,但他两岁时,顶梁柱折了——父亲在任上病故。母亲迫于家贫(可见父亲当的是清官),改嫁朱姓平民,范仲淹则随继父改名朱说(yuè)。这段从富贵跌落贫穷的经历,使他对底层的疾苦有了切身的体会,同时也激发了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抱负。”

“二十六岁,范仲淹考取进士,踏上仕途。三十二岁出任泰州西溪(今东台)盐仓监,管的就是包括盐都这一带的盐,三十五岁转任兴化县令,兴化就在盐都旁边,说不定当时就包括部分盐都。范仲淹在泰州、兴化两任上做了一件大事:倡导并主持修建了横跨盐城、东台的捍海大堤。我把它比作一篇大赋,刊刻在大地上的赋,千秋不朽的赋。不过他只写了半篇——工程进行到大半,碰上他的母亲去世,按当时的官场规矩,只好丢下工作,离开岗位,回老家守丧。”

“工程由江淮漕运张纶继续完成,”老人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仿佛那道九百多年前的大堤就正卧在黑黢黢的巷底,语气透出无限感慨,“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哪,范仲淹规划的大堤只有两百里长,后人仰慕他的开拓之功,把陆续扩修的北至阜宁南到启东、吕四的六百里大堤,统统命名为‘范公堤’。”

老人又说:“那范公堤,是防海水上涨用的。你应该还记得,你小时候,老家陈良的房子,都是砌在高高的土墩子上,就是防备海潮袭击。”

谈话继续,从范仲淹聊到郑板桥,郑板桥在我白天去过的大纵湖旁边教过书;从郑板桥跳到施耐庵,施耐庵是大丰白驹人,与便仓的打虎英雄、也是枯枝牡丹花园园主的卞元亨是表兄弟,因为有这个背景,有评论者认为《水浒传》中武松的原型就是卞元亨;从施耐庵又转到朱升,朱升是安徽人,晚年隐居盐城,那个“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方针,就是他当初向朱元璋提出的;从朱升又岔到岳飞,老人摆手,岳飞跟盐城关系不大,他只是行军打仗路过这里……末了说到上古,我说:“早在商周之际,这里就生活着淮夷,淮是淮河的淮,这儿处在淮河的腹部,夷是一个高大的人夹着一张弓,特指生活在山东沿海的渔猎民族,叫东夷,淮夷是她的一个分支。”我说得起劲,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音,用词也带上了文艺腔:“盐的发音,在本地话为‘yi’, 同‘意’,意见的意,也同‘夷’,东夷、淮夷的夷,令人想到初民在晒出或煮出第一捧盐的当口那天眼乍开、黑洞顿穿式的‘噫!’或是喜极而狂、大呼大叫的‘咦!’”

老人盯着我,目露精光——他多褶多斑的脸颊也泛起潮红——我以为他要夸两句了,毕竟,这么多年的墨水不会白喝。谁知老人拂髯一笑(幻觉,老人曾经留过长须,现在剃去了),接着我的话茬说:“别扯那么远,上古的事谁也整不明白,跟你说个实在的,你当然也知道,盐在本地话发音同‘爷’,家爷、老爷、王爷、佛爷的爷。盐是生活必需品,柴米油盐酱醋茶,盐是占据中心位置的。啊哈!这个你就知不道了,老早先,在俺们那帮盐工的心目中,盐就是天王老子他爷啊!”

什么?盐就是爷?对我来说,这真是匪“夷”所思!但是,老人就是这么一脸虔诚。而我,暗自掂量,既非煮海为盐的夙沙氏,亦非创造文字的仓颉,因此也不具备反驳权。——且慢!反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反驳?信念,本来就是一种渴望,语言也是。许多事,说它是啥,就是啥。思绪急转,豁然开朗:是啊!当初,远古,黄海之滨,淮夷部落,当夷民捧起第一把白花花亮晶晶的盐,那自喉管长啸而出的,未尝不就是一声令日月俯首、风云驻足的“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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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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