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唐诗宋词——尽管不限于唐宋诗词——常常遭遇一个奇妙的经验:古代中国的政治文化精英屡屡玩“穿越”,在诗文中进入他们不可能真的进入的时空。这反映了历史中国对他们的文化塑造,也寄托了他们个人对于这一文化传统和历史共同体的高度认同。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确实是历史中国社会的一个“阶级”或另一层“社会”。
举一些例子,唐人的诗词,尤其是边塞诗词,常常会把时间背景转换为秦汉:
秦时明月汉时关……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
匈奴草黄马正肥……汉家大将西出师……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军屯在轮台北。(岑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
田畴不卖卢龙策,窦宪思勒燕然石。(李昂)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杜甫)
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
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王维)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卢纶)
愿将班固笔,书颂勒燕然。(杨夔)
尽管主要是边塞诗,却也不尽是。时空的穿越显然也不是因为避讳或是其他禁忌。请看:
汉帝重阿娇, 贮之黄金屋。(李白)
汉皇重色思倾国……(白居易)
两宋诗词中,除了不时仍有时间穿越外——如岳飞的“笑谈渴饮匈奴血”,更典型的是这些作者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具有倔强的历史/文化中国空间感。由于北方游牧民族政权的强大,两宋的疆域相当有限,但两宋政治文化精英的诗文常常饱含深情地提及那些在数百年间从不曾为两宋实际控制但已具有强烈文化符号意味的中国北部和西部某些地区。例如:
塞下秋来风景异……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北宋•范仲淹)
万里鉏耰接塞垣,幽燕桑叶暗川原。(北宋•王安石)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北宋•王令)
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北宋•苏轼)
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北宋•胡世将)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南宋•岳飞)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更呼斗酒作长歌,要使天山健儿唱。
我欲登城望大荒,勇于为国平河湟。
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雪上急追奔马迹,官军夜半入辽阳。
自怜到老怀遗恨,不向居延塞外闻。
何当凯还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南宋•陆游)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正目断关河路绝……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南宋•辛弃疾)
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南宋•叶梦得)
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南宋•张孝祥)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谈笑里,定齐鲁。(南宋•刘克庄)
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檀无际。(南宋•陈亮)
这当然反映了爱国主义的情怀。但爱国主义情怀不是自发的,也无法生物性遗传。而人的忘性很大,对于不识字也没有必要识字的普通人,即便有口耳相传,最多两三代,大约五十到六十年,祖辈的故事就会从他们的记忆中褪色至完全消失。即便亡国之君也完全可能“乐不思蜀”,乃至需要诸如“卧薪尝胆”之类的刺痛来提醒。但有了文字,熟知历史和诗文,同样是亡国之君,却有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限哀伤和悲痛。因此,“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感人至深,但很大程度上,更多会是陆游的移情想象。
特别是宋人诗词中常提及的那些地方,诸如燕然、昆仑、天山、轮台、交河、凉州、居延塞、贺兰山等地,在唐“安史之乱”之后,就已先后被吐蕃、回鹘、契丹等民族政权控制,经五代十国,到北宋建立时已有二百年了,到范仲淹、王令时已近三百年,到南宋陆游、辛弃疾时则有四百五十年了!但这些政治文化精英仍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鉴于美国独立至今还不到二百五十年,这就几乎相当于,英国的政治文化精英至今念念不忘美国和加拿大,还将耿耿于怀华盛顿和杰斐逊二百年。这太不可思议了!
宋代政治文化精英的这种顽固的“穿越”情结,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在汉唐时期,上述这些地方均为中原王朝控制;有些地方如长安、河洛、河湟、太行、齐鲁、幽燕甚或辽阳,自战国之后一直是中原王朝稳固控制的地方。秦汉以来的英雄豪杰在这些土地上书写的辉煌和雄奇,通过瑰丽的历史和诗文,已渗入两宋政治文化精英苍凉的情感想象中。想想那“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壮阔和汹涌!在历史中国的这些政治文化精英的心中,这个历史构成的文化中国从来就是统一的,也注定超越当时的中国南北政权对峙的政治现实。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这个“远”不只是空间的,更是时间的;由此,也更可能理解“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