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北京大学法学院天元讲席教授,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苏力作为教师代表在北京大学125周年校庆纪念大会(2023年5月4日)上的发言。
125年前,清末变法催生了北京大学。这是鸦片战争后中国的重要变革之一,就为回应“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能死盯着诗书礼乐,经史子集了,中国的教育制度、尤其是教育内容必须变革和发展。要有广义的“科学”,涵盖数理医工,还要有“民主”,我想用这个词牵强地勾连起人文社科。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五四”运动策源地,最早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诞生的重要基地之一。北京大学为民族解放、国家建设和社会进步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并不是重复北大对于现代中国的政治、思想、科学和文化的意义,而是以史为鉴,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代背景下,整个中国学界,无论是理工,还是人文社科,无论是知识还是技能,都面临紧迫、实在和空前的挑战。这要求我们更加自觉,不只是学术传承,更要创新,扎扎实实地,还别内卷。
从理论上讲,知识是通用的。但这个通用受制于一个前提:条件稳定。天不变,道才不变。数学除外,其他学科的知识和应用,程度不同,都受时空影响。人文社科尤其如此。只要某个重要社会变量变了,先前即便非常有用的知识技能,至少有些用处不大了,得转作它用,甚至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就以我的专业领域法学为例。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科学技术急速发展和广泛运用,以及大国兴衰,注定法律变化重大。作为社会治理的工具,许多传统的法学知识和技能会继续,但有些会过时,可能还不少。有些问题可能消失,或是以全新的科技来应对。“小偷”的消失不是因为反扒或刑罚,就因为手机支付;也很少听说手机被偷,因为偷了没法用,也没法出手。社会发展会带来许多新问题,要求有效应对,需要法律,但肯定不只是法律。
因此,今天法学人的最强对手未必是其他法学人,完全可能是其他学科的研究者和从业人。术业有专攻。但众多社会科学,不同程度地,从不同维度,分享着共同的研究对象,边界很难精确划定。学术竞争会令许多学人自顾不暇,却无法令每位学人都目不斜视,坐怀不乱,拒绝其他学科的知识诱惑。也包括人文学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以及“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就表明,当年文、史的核心功能是家国治理和社会规训,审美和求真反倒是无心插柳或无辜池鱼。中国式现代化需要,也肯定会催生,许多新知识和新学科。
对手也来自理工科甚至其产品。如果律所购买了一台机器人,能有效替代法学院毕业生的许多工作,或翻阅了很多论文,精心撰写的司法建议,还不如一键ChatGPT出来的文件完整、全面、精细、靠谱和迅疾,那么法学教育的前景就一定堪忧。我也曾对ChatGPT不以为然。但关羽不骑赤兔,提刀上阵的段子,“宝马没有兵器灵(冰淇淋)”,先是令我乐极,继而生悲。我也这年龄了,不是担心下岗,但必须重新界定自己的学术关注;附带地,还得反思一下,学术对于学术个体还有什么意义。一不小心,这就触及了哲学。
开拓学术视野,并赋予其更大影响力的,还有我们祖国的伟大复兴。面对咄咄逼人的法国电视主持,卢大使娓娓道来,从容不迫的法理分析,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也有人心有不甘,却只能悻悻然。这只是知识的力量吗?同样的话,若是让尹锡悦总统说一遍,能有这效果?甚至,他敢说吗?
这都令我更多理解了教育部两年前提出的全面推进新文科建设。
只是些随想,但并不离题。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梦想。有幸生活在这条时代长河中,有幸进入这个校园学习和任教,就不仅要有勇气、更要有能力,越过激流险滩。前赴后继,我们必须更多创造。就因为“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
2023年5月4日改定于北大法学院陈明楼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