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叶澜(著名教育家,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下简称“叶”。
采访者:王厥轩(原上海市教委教研室主任、研究员),下简称“王”。
王:您当教师多年了,教师与医生、律师、建筑师、工程师、作家相比,其相同之处在哪儿?不同之处在哪儿?在今天的条件下,您认为教师的使命是什么?
叶:教师、医生和律师、建筑师、工程师是不一样的。一类是跟物质生产相关,一类跟人相关。教师和医生,尽管都与人打交道,但医生的对象是人的身体,现在还增加了关注人的心理。医生在工作时,不会把为什么这么治病告诉你。作为教师,他关注儿童、青少年的精神世界及其整个生命的发展。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是清晰的,不难区别。
今天教师的使命就是使学生能够适应这个变化的时代,活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实现他自己的人生价值,以及对这个社会尽一个公民的责任。每一代的教师都会面对一个时代对教师使命的新要求,但教师使命也有一些不变的内容,那就是教师的事业始终是对人的一生负责任的事业。你给学生的东西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是促进了他的发展还是阻碍了他的发展,教师要经常自问。尽管学生不完全被教师左右,但教师的教育会成为一种力量,可引导人前进和向上。一个教师有可能对儿童、青少年,对某一个人的发展变化留下深刻影响,让他在每一个前进的重要时刻会想到这位教师。这样的教师,就是在真实的意义上成了一位教师,而不仅仅是一个知识的传递者,技能的教学者。
长久以来人们对教师认识上的一个偏差,就出在不把教师看作创造者,仅仅把他当作知识传递者。比如,教师上语文课,他的任务被认为就是教识字、读书、写字……教师往往也不把自己的工作当作是一种创造性劳动,故而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马克思讲得很深刻,只有创造性的工作才会有尊严。
今天我们特别强调认清教师的工作性质: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传递者,他跟孩子一起创造他和他们的每一天的学校生活,也为学生的未来生活作创造。教师是丰富人生的很重要的工作。教师的创造还表现在“转化”上,他把人类的精神财富转化成学生个人成长的精神财富。这个转化也是教育的独特挑战与魅力。教师的创造性还表现在促使学生精神世界不断地丰富和完善,这样培养出来的新生代,就会与他的上一代不一样。这种代际传承与发展,本质上是把人类的知识与技能、精神,转化成个人的能力和精神的内存。这些东西内化在每一个不同的个体之中,而后,又会在社会实践中转化为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创造力。
我觉得教育事业和教育魅力一定要与创造联系起来。作为一个教师,如果只要求自己像蜡烛一样,成天勤勤恳恳地埋头苦干,以牺牲自己作为职业高尚的表达,而不是用一种创造的智慧去激发学生心中的精神潜力,那么工作对于他来说只有付出没有魅力,也难培养出有创造力的学生。教师是一种独特的创造性工作。你问我教师的魅力在哪里?就在于创造。
当然,教师的创造跟工程师的创造不一样,跟建筑师的创造不一样,跟作家也不一样。它是一种为了和直面人的生命发展的创造。这里面有“转化”的创造,教学工作自身还需要创造,从长远意义上,教学是让每一个生命具有创造的力量,也为社会的发展提供创造的永不枯竭的智慧源泉。我觉得在人类社会创造事业中,不能没有教师这个职业的创造性劳动。
王: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教师与官吏往往不分。到了近现代,教师才成为一种专业,但架构教育的是知识和思想,其背后是教人学做真人。您对当前“育分不育人”是怎么看的?它将对社会造成怎样的危害?
叶:这里涉及到第二个问题——近十多年来流行的一个看法:那就是把教师看作一种专业。教师专业化最早是美国提出的。简单而言,有两个不同的目的:一是为了改变教师地位,因为只有作为专业人员才能提升社会地位;二是为了作为一种专业人员的专业素养的提升。
现在许多人喜欢讲“提高教师的专业素养”,我觉得不够。我不单提“教师专业发展”,我提“教师发展”。教师作为一个专业人员,我们不怀疑。问题是,只强调教师的专业发展,是不是能造就一个优秀的、乃至合格的教师?教师自己作为一个全人的发展,也可能被忽视了。教师在学生面前呈现的是其全部的人格,而不只是“专业”。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呈现你是谁,学生也在判断你是谁。学生对你有敬意或瞧不起,反抗或喜欢,都不是仅仅因为你的专业,而是你的全部人格。当然,没有专业是不行的,没有专业你连讲台都站不住。但是仅仅有专业,肯定也是不够的,重要的是教师作为整体的人的发展。
教师必须对自身的发展有认识,其中包括他对教育的理解,以及对教育责任的承担。中小学教师面对的是青少年,面对的是活蹦乱跳的成长中的生命,要有一种责任担当。学生的生命既是最柔软的,又是最脆弱的。有些东西一旦被打破了,很难再重新变得完美。所以青少年时期,老师留给他们是一些什么东西,会对其一生的发展有影响。一个人一辈子能够遇到一个好老师,是他的幸福。
在中国古代,教师受敬重,排位在天地君亲之后,也属“圣”之列。孔子就被称为“孔圣人”。孩子上私塾要向圣人、老师叩拜。对教师还有道德方面的高要求,那就是要“为人师表”。
在古代,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之说。它是有道理的。道理在哪里?古代的文言文,它是古代文人对世界及自我认识的一种文字表达方式,有很深的道理,也不同于口语。教书先生要孩子去理解,但孩子又缺少生活的体验和经历。为了将来考科举,学生又必须懂这些,那怎么办?就是你跟我读呀,背啊,多读几遍,内在的联系就慢慢浮现出来。这种方法是独特教育背景下的产物。古代对教育的理解,是以记诵为主的,是记诵之学。
这里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到了近现代中小学教育还是如此强调记、背标准答案呢?近代科学知识大发展,大分化,出现学科化了。学科知识成了人类共同的知识,而不单单是地域的。当科学成为一种强大力量的时候,当科学分成了很多学科以后,这些知识就成了学习者必须掌握的,并被认为对他将来的生存有用,基础教育就成了儿童为未来人生做一种准备的事业。如何让学生达到对知识本身的记忆、熟练掌握其方法、技能,就成了学科教师的主要任务。教师往往因被自己的学科所占有,就忽视了教育人的任务。近代的教育学,大量强调的是把教育看作人类知识的传递,从上一代传到下一代。现在必须对教育这个概念有一个新的理解。
教师从事的是育人的事业,作为教师,首先要自己像人一样地活着,他才能对别人产生影响,一种使其成为人的影响。自己活得像个人,并不是说像一个圣人,而是说你很真实、很努力、有信仰,你在为这个信仰践行。教师也会有缺点,有时候也会有冲动,但只要你是真实的,你会冷静下来,孩子也会理解。所以我觉得跟人打交道,一定要做真人,不要去做一个假假的人。
“只育分不育人”是个太简单的事情。我觉得把“分”和“人”对立,是一种绝对两分的思维方式。抬高了“分”,把它与“人”等而视之,这是大误。其实教师真正的能耐是在育人的过程中,不难达到所谓的“分”的要求。如果有学校或教师宣称我只“育人”不“育分”,这不仅荒谬,家长也肯定不放心。因为现实世界不可能同意这样的观点:你教的学生考试是考不好的,然而你是个好教师。我一开始就不赞成把“应试”与“素质”对立的提法,这是两极化思维方式的产物。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改革的目标,往往难以实现。教育不可能脱离现实的社会和当前的需求来完成改革。改革是一种超越,而非简单的否定。面对“育分”的畸形现实,我的回答是“育人”肯定能使他的“分”也上去,但“分”绝对不是教育的唯一目标,更不是终极目标。
我对长期以来批评“高考指挥棒”也有自己的看法,好像把基础教育的一切问题,一股脑儿用“高考指挥棒”造成的就能解释或解决;想用管住“出口”的方式,来改变整个教育教学的“过程”。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这么长,他小学一年级与“高考指挥棒”之间有什么直接关系?高考的改革,不管是选拔式的还是鉴定式的,总归要通过测试。你不能把教师应承担的教育改革的责任,都交到改革高考方式、方法上。承担高考改革与承担中小学教育改革是两个不同的主体群,尽管这两件事相关,但他们各自承担的责任不能替代。
影响教育全过程的因素很多很多,绝对不只是高考出什么试题的问题。所以我说,我们可能抓错了源头。孩子从小到大要长十几年,孩子进小学的时候离高考还遥远。如果我们只强调高考改革了才能改革基础教育,这种说法会带来什么呢?中小学教师、校长可以说:你高考还没改好,我改革了会对不上你的高考,所以我没办法改革!其后果是中小学教育责任的承担者,可以对一个漫长的教育积累变化过程不着力去研究和承担责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为不改革找到了很好的理由。我不是说高考不要改,要改!要指出的是,不能把基础教育改革的希望全都寄托到高考改革上。这也许是提出素质教育二十多年却进展不大的原因之一。
王:作为一名教师,您的幸福感是什么?您在初当教师时感到的幸福,在壮年时,获取荣誉时感到的幸福,直到今天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感受到的幸福,其间有怎样的不同感受?能讲讲原因吗?
叶:幸福,现在很喜欢讲幸福这个词。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你对幸福的理解决定了你把什么当做幸福,你怎么去感受幸福。比如说你把胜利当做是幸福,那么遇到挫折的时候就一定感到不幸福;如果你把荣誉当做幸福,那么你得不到荣誉就不幸福。所以就个人而言,是你看重什么,你最在乎什么,什么就是你能感受到的幸福。从社会意义上来讨论幸福和从个体意义上来讨论幸福,那是两个概念。从社会的意义上,所谓让你有幸福感,就是起码应该为每一个公民的公平、自由与尊重等权利提供基本保障,这恐怕是社会要缔造的、让人感到幸福的一些基本要求。公平啊、自由啊、尊重啊等等,应该有的权利就不应该剥夺,这是从社会意义上来讨论。
王:我觉得这次十八大,把普世价值放到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其实西方教育也好、东方教育也好,都把自由、平等、公平、正义放到核心,我们过去都没有提普世价值。
叶:嗯,不大讲的。所以我说要区分:一种是从社会意义上来讨论幸福,就是社会怎么为每个人的人生提供幸福的保障。
作为个体的幸福观和作为教师的幸福观,其实是有相关性的。我更看重的是作为个体(我个人)的追求。我觉得这个最重要。其实教师只是一个职业,如果一定要问这个职业跟你的人生的关系是什么?那么就是你的人生大量的时间是在这个职业中度过的。你的个性、你的独特性是在这样一个职业里面得到全面的呈现。尽管都叫教师,但是教师和教师之间是非常不一样的。很难说教师幸福观一定有一个统一的东西,我是这么看的。可能我这个人更看重做人,你自己的人生过得怎么样?当然这个人生,因为你是教师,你的人生就跟学生联系在一起了。倘若你不懂得人生,你对学生的人生也会有许多不懂。
你若问我现在感到什么是幸福?那就是能够给我很多的时间,让我看书,让我想问题,有空写书,最好你厥轩别来采访我,我就感到幸福了(大笑)。我很怕采访的,我很怕在媒体上露面,我是要到万般无奈的时候、非绑架着要上去的时候才上去一下。我的讲话往往不太符合他们期望的回答。不少媒体工作者总是要你能够说一下他们想要的、或者有什么亮点的东西。而生活中有许多很久远的,非常有味道的东西,是真滋味。真滋味未必就是那种唱啊、跳啊、闪耀啊那一类耀眼的东西,它不是这样的。人生的滋味是熬出来的。这个“熬”不是指“煎熬”,而是慢慢的炖,积累、累积。到一定的程度时你就会悟出:噢,这就是人生!所以不是那么简单的用一个幸福观就可规范我们的幸福感的。幸福感是不能被规范的。
至今为止,就自己从事的研究而言,我感到很幸福。近年来我还悟出,关于自己正在建设的“生命?实践”教育学中生命内涵的丰富。最初提出教育要关注“生命”时,只是针对不能把“人”当作“物”,不要忘记人有生命,我们的教育却常常忘了这一点。另外,我们的教育,或强调德育,或强调体育,就是不善于在整体综合的教育活动中培育整体的人,用丰富的教育活动去培育多方面发展的人。我们习惯于把一个一个教育活动剥离开来,它本身就违背生命的真实存在状态。生命是不能割裂的。人在参加体育活动时,未必就是只有手和脚在动,而脑子不动,也没有感情,没有喜欢不喜欢。这不成了机器人了?教育的难就难在这儿,它的任何活动都是综合的,你忘记了这一点,就一定搞不好教育。
这是我最初提出生命观的指向,强调了教育的综合性渗透,强调了活动的综合性渗透。现在也许是我年纪越来越大了,看东西有了更深的感受,最近悟出的是:教育对生命的思考不能只局限于人,还应包括整个自然界。凡是有生命的,我们都可以和它对话。我给你讲个故事:我们家有个小园子,我经常会去看其中花草树木的变化。以前在我的头脑中已形成了唯松柏、梅花等代表性植物能经历岁寒。以前我看我家的白玉兰树,每年也是落叶、开花再长叶,周而复始。去年秋天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在叶子刚刚开始黄青的时候,花蕾已经孕育了。那是一个偶尔的机会,在阳台上发现的。以往秋季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落叶”的季节:多数叶子已变黄,少数还青着,枝干上的树叶日益稀疏,但没有掉完。花蕾的孕育就这样被观念的定式遮蔽了:我看到的只是叶,各种斑斓的、枯黄的、掉落的,未见的是明日将盛开,今天却不显眼的小不点式的花蕾。我悟出了一个道理:白玉兰的花,像梅花一样也经历冬季的风霜雨雪,凡春日绽放的花朵都经历过冬的严寒,这就是生命。我突然觉得我能够跟白玉兰沟通了,能够与大自然沟通了。心灵可以跟大自然对话,好开心。生命世界在我的心中更扩大了。人是可以从各种生命变化中获得很多感悟的。
自此后,我开始拍摄我家的白玉兰的变化,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拍,抓住细节一张一张地拍。最早的枯叶,然后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掉完;初始的花苞,毛绒绒;准备开,然后盛开;最后落完花瓣,仅剩一个小的花萼。后来新叶再生长,一片嫩绿,又一代的生命开始出生。拍白玉兰的整个变化过程,我真的很享受。其实每一个生命,每一个花蕾,从孕育到绽放都会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这个幸福感,你没有经过观察、体验和感悟,是享受不到的。
王:《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第一次在国家文件层面提出“教育魅力”这个词。也就是一位好教师,既要有人格魅力,又要有学术魅力,对此,您能否做些评价?
叶:我刚才已经谈到了教育魅力。教育的魅力不只是要求好教师,而是每个教师都要坚信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要求你去创造。教育的魅力是创造的魅力,是创造生命发展的魅力。
当然,这里又要有学术,又要有人格。人格,在我看来最根本的就是一个真诚。真诚是人格魅力的基础。不是说哪一种人格才有魅力,我是这样看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教师要帮助学生发展,逐渐培养学生关注自身的发展、成为有发展自觉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教师应该是一个追求持续发展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永远有一种好奇,保持着发现的眼光,每逢遇到一个新的领域,他不是畏缩后退,而是积极地进入,去了解更多,包括他周围的世界也要经常去发现。这样的教师一定会让学生感到很有魅力,因为他经常会跟学生交流自己的研究与发现。
倘若我把刚才给你讲的白玉兰孕育的过程,它怎样经历风霜雨雪,怎么样被遮蔽,与学生交流,学生也许就会懂得:哦,我们不能只看到白玉兰绽放的美丽,而没有看到它孕育的艰辛。
教育的魅力恐怕不仅仅限于教师已形成的人格与学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教师应是不断追求自己生命的发展和完善的人,在帮助别人完善的同时不断发展和完善自己。这样的教师在我看来可能是比较有魅力的。我自己追求做这样的教师,这是一个与生命同在的无止境的过程。对人而言,我更关注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不是首先关注职业。其实职业的规范总是比较死板的,真正要使自己成为一个有魅力的教师,你应该是真诚的人,不断发现和创造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会有魅力。
王:教师的生命是在三尺讲台上得以延伸,现在的课程改革已指向其核心,那就是课堂教学。自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至今,我国已提出许多种课堂教学形态的改革,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叶:我最近刚刚写了一篇文章《课堂教学过程再认识:功夫重在“论”外》,在《课程?教材?教法》杂志2013年第5期刊登,很长,大约2万-3万字。我觉得今天的课堂教学改革到了重建的阶段。现在可以说是五花八门,非常的丰富,多元是一件好事情,至少大家都在努力,都想有一些新的创造。当然也不乏只是为了提一些新口号而在那里摆弄的人。我认为真正好的重建就要对教学的基础性的问题有一个把握。目前是有点杂乱的“丰富”,什么都在一个平面上呈现,恐怕还要梳理。要回到“教学是什么”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上去。我特别不赞成用“学习”来代替“教学”,也不赞成用“课程”来代替“教学”。我在已经发表的文章中都已提到这些观点。在此不再多说了,有兴趣你可以去读这篇文章。
王:教育质量本质上是师资质量,您对抓教师队伍建设有些什么看法?有些什么建议?
叶:我认为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教师队伍建设,至少包括职前和职后。从职前来讲,应该有对教师职业的重新理解,即: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教师,从合格到优秀是要有一个过程的,不可能一开始都以优秀教师的标准去要求。首先是有一个底线,高是无限的,越往高越个性化。
关键是对教师职业的理解,在这个理念的基础上再来提教师怎么培养,队伍怎么建设。
现在职前培养的问题很多,师范大学里也有培养问题。真正把教师的培养当一回事的大学校长现在也不多,操心多的是我们的大学排名在第几这一类的事。当然也有分管的副校长或教务长在抓,但从整体上看,最大的问题还是对应把教师培养成什么样的人的问题,没有认真想明白。
对师范生的培养,还有很多陈旧的观念,认为教师就是学点教学法,学点入门技巧,诸如普通话、粉笔字、毛笔字、钢笔字等,把这看成是教师的基本功。“三字一话”是要,但只是技能意义上的,对什么是教师职业更为根本的基本功,教师是谁,应该有怎样的品性,他的生存方式有什么独特性,作为一名当代合格教师应该具有什么等等根本问题,还缺少深入的研究。或者说在对教师职业的价值、教师职业的特点还没完全理解的情况下,就在那里培养老师。尽管说改革已很久,但是师范教育本身的观念改革恐怕远没有重视和认清。这种滞后就带来了整个培养方案设计中,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和系统结构存在的问题。
有人建议把免费师范生的名称改成公费师范生,我赞成。“公费”表明了国家对这个职业的重视,显出一份公职的庄重。目前,免费师范生有各种各样的动机,如有的为了将来谋职业,教师职业相对保险;有的冲着“免费”而来,有的只为了能上大学,自然还有不少是真的喜欢当教师。林林总总的想法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问题是师范教育怎么使学生对教师这个职业,哪怕他将来不当老师都有一份尊重,都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他选择不做只是可能觉得自己不适合,或者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很好的修炼自己,他不善或不愿意为此修炼。此外,职前教育还应对教育的价值观、对儿童的热爱,以及大学所教的基础素养方面,都形成一个较好的、可继续学习与发展的基础。职后再去补这些方面的缺失就晚了。
进入职场以后,真正促进教师的发展,是他对自己的实践,不断的研究、反思、重建,越来越对自己的工作有一个系统的、整体的、深刻的认识,知道怎么去做才是有意义和有效的。
现在我们花了很多的钱搞师资培训。首先我认为,承担师资培训的机构要有资质。其次,还要给教师选择的自由。行政机构不应规定教师必须在哪里培训。现在网络时代,交通也很方便,政府可制定关于培训的基本要求,学员从哪里获取由自己决定,到华东师大也可以,到上海师大也可以。现在的政策是培训跟着经费走,国家把经费给了谁,谁就有资格培训。其实国家、政府之所以给,不一定是因为它的培训实力最强,有可能是它跟政府之间存在隶属关系等等。
加强教师在日常实践中的研究反思,不断重建自己的教育生活。每个人的成长都要靠自己,靠外部是没有用的。外部只是一个影响,促进他,但是最终的变化,真正成长是个体的事情不是群体的事情。群体会成为一种力量,可以相互切磋,相互启发。但群体的教研研究活动不要搞形式主义,要真正的能够在研究当中实现共同发展。
对教师队伍建设有什么建议?我最想说的建议是:教师的工作量、教学的工作量要减轻,学校的编制要增加。不能只是从效率的角度来规定师生比,要从教师有时间再学习、再发展的意义上,综合考虑师生比。工作量减轻了,他才有时间去思考,去研究、讨论。现在的编制很满,班额又超过,特别是好一点的学校,常见五六十人一个班。稍微好一点的学校,教师工作排得满满的,负担很重。教师也要减负。减负不是叫他不要研究,减负是要减少工作量,加强研究。每年用这么多钱搞多层次培训但其中不少是重复式的培训,还不如把一部分经费拨到增加编制上,多增加一点编制,让大家有时间安排一点研修、讨论、学习。教师不是通过几次轮训就能成长起来的,关键是要使教师在工作中有思考,产生学习的需要,研究的需要。通过学习、研究有实现发展的感觉,然后越来越感受到工作本身的价值、吸引和魅力,这样他才会成长起来,而不是靠5年一次的轮训,然后大家都拿学分,以为拿了就完成培训任务了。钱多了怎么用?有些还扔到国外去了。
我觉得教师教育亟需综合研究,要关注和提升教师的日常教育、教学生活的质量,这个提升就是要把研究放进教师的日常工作中去。教师教育的经费投入与配置要为此服务,而不是只当作外加的一项工作,割裂地去做。尤其是一些先发展起来的、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地区,在这方面敢不敢做一些大胆的改革,这是政府该干的事。政府如果不动编制规定,校长动不了。
现在我们做改革不乏好心,也急于求成。但是好心和着急都未必能带来好的结果。我们更需要研究,要讲究对事情内在规定性的把握。这些都把握不好,不知道教师到底怎么成长,什么对教师的成长才是有利的,怎么能建设好教师队伍呢?真的,我看学校中教师静下来的时间很少,这是一个问题。没有静下来他怎么反思,怎么发展啊?
王:叶老师,我20多年前做您的学生,听您的课,武装了我的教育基本理论,懂得了思维的方法,对我这么多年的工作,产生了积极影响。我还从您的身上学到了怎样做人。也就是要独立思考,有独立的人格,为人刚正不阿,始终襟怀坦白,待人真诚,敢讲真话。
今天听了您的一番话,发现您在教育的理论与实践层面,想得更深、更透。我真的很想再听您的课,一直做您的学生。
本次访谈于2013年3月31日在叶澜教授家中进行,由韩艳梅整理访谈录音,经叶澜、王厥轩修改、确认,最后成稿发表。收录于《教育魅力:青年教师成长钥匙》(于漪主编)一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