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沉沦》原书名
6月20日:
沫若来一函,历叙到东情形。《创造》杂志大成功,或竟能出月刊;丛书筒直不成功。盖杂志短篇,有时间性,可草率从事;丛书系永久性,非有实在学问不能出风头,故担任之者鲜也。其敢担任,张资平有《冲积期的化石》,郁达夫有《乐园与地狱》《托尔斯太研究》《俄罗斯文艺》。前两稿均系小说,大概均在暑假着手,成功在暑假后矣,或竟不成亦未可知。其带去之款已用罄,催汇款。其家属暂不来申。明日当汇款去也。复无为,沫若各一函。
郭沫若于5月27日(按,郭沫若《创造十年》说是7月初,茅盾《我走过的道路》说是6月上旬,均误。今据赵氏日记)离沪去日本发起筹创创造社。来信所说《乐园与地狱》,当即郁达夫小说集《沉沦》的最初拟名,此为人所未知者。《沉沦》后于1921年10月15日由泰东出版。张资平《冲积期化石》一书,后于1922年2月26日由泰东出版。而另外二种后均未见问世。从赵氏日记可知,他在经济资助方面还是相当大方的,不像《创造十年》中说的那样小气。
“赤化中之趣闻”
7月15日:
到编辑所,热极。……会沫若同乡来三人。一罗姓,赤化人也,已译得《面包掠取》,全部在十万言以上,如愿印者可全作送稿,到书出版酌酬书若干也。允之。嗣谈日本现形,彼甚悉。日本关于染赤化者非常注意,稍露锋芒,侦探即尾之。中国人亦然,伊即其一。并言两事:一,早稻田大学有四五学生甚活动,官厅直知照校长开除,而此四五学生于出校之后,以无功课之累活动尤甚,任到一处无不大讲特讲,且无不受一般人欢迎。官厅除派侦探尾追之外,无如彼何。嗣乃求于该校校长,使其复校以羁绊之。并知照各校,凡染赤化之学生,一律扣除分数,务令其届时不能卒业,多羁绊两三学期。盖政府一有挑动舆论,即时遍传全国,反坚一般人之信望,堕政府之威严,只好以柔术化之。此其政府自以为策之得者也。今春,一著名之社会为何处罢工,定于翌日参加,事为警厅所闻,赶派高等侦探给以运动费,请其吃酒。嗣海军亦探得,亦派高等军官参与,酒后复请其观剧。预料时间,剧散将在一时以后,届时精神已疲,回家入睡,翌日不能早起矣。孰知一到剧场,趁人声嘈杂,即转身而去。恐其再尾追,晚间即加入。警厅徒呼负负,亦无如何。亦赤化中之趣闻也。是后即乱谈。偶言谷食,引其晚饭之兴味,遂定四人到同兴楼。予先往返家。……到同兴楼,彼等尚未到。时七时,未到。直侯八时,拟自食而去,适同来,言到先施购物,稍费时间耳。毕已九时有半,同到店中谈遗闻。
郭沫若同乡罗某,此人不知为谁,待考。所谓“赤化”,就是受俄国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影响。《面包掠取》当是俄国无政府主义理论家克鲁泡特金《夺取面包》的幸德秋水日译本《面包略取》(此书后来巴金也翻译过)。赵氏乐闻“赤化中之趣闻”,也为我们记下了几个故事。
赵日记与郭沫若回忆大相径庭
8月2日:
到编辑所,约沫若游新世界,谈进行。予告以前定办法实际上通不过。静庐任便如何不肯他去,王靖以骏民女孩维精与之发生婚姻关系,均愿不支薪金而房子非住不可。予与彼等关系已一年余,此时似不好直然辞去也。故现定请君搬家眷来,可住新乐里,而彼等仍福德里,两不相妨,似较妥当。沫若言仍须返福冈入医学校,再半年即卒业。现所研究者精神科与小儿科,近世文学实与此两科有密切之关系,再入医学非卒业观念,实研究学问非在学校不可。比如到沪以来,日见坠[堕]落,其明验也。以泰东关系言之,在福冈与在上海相等,信件往来不过十日。而此后对太[泰]东仍积极的相助,自觉在彼与在此无二,不过差此时间耳。且予已函郁达夫(即郁文)继予留此,伊已承认。伊系法学家而兼长文学,较予尚胜一筹也。予言为君计应当卒业,居校中用心专而进益速,实百利而太[泰]东当然稍受影响,但太[泰]东之困难使予无可如何。郁事拟为荐于安庆法学,盖其校长光明甫系民党,现已脱政治,专办该校,其计画欲造就一般[班]人才,以为改造安徽之地,故极力延揽人才。昨日周君用吾来予处,云来函指名请陶乐勤为英文主任,以彼系研究经济学者,不知彼英文太浅,不能担任,但予已允代觅,请其函询光君教授钟点,其薪金为百七十元。郁君既系法科而长文学,当然能胜此任,即烦速函询郁君。盖如此,君可仍返福冈,太[泰]东薪水仍旧,以后关于文学、哲学归君审定,关于经济、法政归郁君审定,而李凤亭亦在安庆法校,可同担任也。将来如泰东稍有活动,再行集合。沫若对此亦首肯,遂决定照上说办理。嗣乃谈医院事,沫若言福冈同学约廿余人,拟将来集合沪上,创一医院,附设一医学专门学校,为中国医学界放一异彩。予言此非一时所能办到,统候君卒业来沪,再从长计议也。七时半出,到宝利斯得晚餐。复到店小坐,询其小儿病状若何,是否需款。伊言尚不至十分窘困,如有款可汇数十元,允之。
郭沫若《创造十年》中非常夸张地说:“在我们去避暑的期间中,有一位显客来访问过我。那便是商务印书馆的元老之一高梦旦先生。梦旦先生来访向我,这个异数的光降,就好象汉光武访问严子陵,或者是像亚烈山得大王访问皮匠,把编辑所里的人都震惊了。特别受了惊惶的是书局老板赵南公。在我回到编辑所时,南公老板来看我。他说梦旦一定是想找我进商务编译所的。他同时也向我提出了一个消息,是安庆法政学校的校长光明甫给他写了一封信来,请他代聘一位英文教习,月薪是每月二百块大洋。他的意思是要我去担任,遥领着他的编辑。”郭说他谢绝了赵的意思,另荐郁达夫以自代,赵很诧异,又问郭:“你是打算进商务吗?”郭一再表示要回日本,赵又提出请郭到杭州西湖去办公,后又说:“把你的日本太太和公子们接回来怎样呢?”郭在《创造十年》中调侃道:“周到的南公老板想到了这一层,他定然是以为我的性欲不能发泄,所以才想回日本去。用弗洛伊德派的精神分析术讲来,一切的烦躁都是由于性欲的不满足,那我们的老板倒很可以算得是一位精神分析术的大家。”但是非常遗憾,关于高梦旦来访泰东的这么一件令整个泰东“震惊”的大事,在如此详尽的赵氏日记中竟毫无痕迹,看来是虚幻的故事!而且上引郭、赵两人谈话内容的记载,亦与郭的回忆相差甚大。在上引日记中,赵从未谈及担心郭要去商务,而且在当时泰东经营状况下,赵似乎并无非得留郭在沪不可;赵更没提出要请郭去“西湖”住(泰东在杭州也没有房屋啊),看来是耳背的郭将“新乐里”误听为“西湖里”了吧。赵倒确实提到“搬家眷”,但似乎并不是在郭提出要回日本去后才说的;赵也确实提出安庆法校事,但并没说让郭去。而郭请郁来沪代己,是在与赵谈话之前郭自行写信去的;赵并不想留用郁,才顺势转荐于安庆法校。该校薪金是170元,而非200元。总之,郭的回忆没有赵的日记可信。郭还说:“谈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八月中旬的上午。”今可知实为8月2日的下午。
郭沫若、郁达夫遭窃案
9月16日:
中秋节。……沫若今日赴日,当到编辑所为之料理似妥,予以精神疲极[按:赵氏昨夜一夜未睡]头痛,乃不能送至船上。遂喊起静庐同达夫、宗贤、成均等去送,予稍休息,告伊等午饭于同兴楼。及彼等返,谓沫若竟将皮夹遗失,约百余元,尚有汇票一纸。达夫去到日邮局一查,不得,即电福冈局不可付款。达夫等交伊四十余元,予代还之。
《创造十年》中说郁达夫“是九月初头回来的。他回来之后有四五天光景,我又转回日本”。今观赵氏日记可知,郁是9月13日到沪的,而郭是16日离沪的。这两个日期,以前各种关于郭沫若及郁达夫的年谱、传记等都说错了。关于郭上船后发觉钱夹被窃一事,郭沫若、郑伯奇的回忆中均提及。《创造十年》中说:“我那钱包里面不消说泰东送我的六十块钱是放在里面的,另外还有上海朋友托我到日本去买医书的一百块钱。足足一百六十块钱就那样便无翼而飞了。……达夫连忙把他的钱包搜了出来,倾了五十块钱给我。毕瑞生也尽他身上所有的搜了二十七块钱出来。”其中具体钱数之类,与赵氏日记略有出入。而郭沫若失钱后仅两天,郁达夫又失窃了刚借来的钱。此事因郭已去日而不知道,故回忆中未提及,而郑伯奇则回忆到的:“后来,他(郁)在这编辑所内被偷去了一笔相当数目的款子……”(《二十年代的一面》)“一天早上,他(郁)发现自己的钱突然失踪了。数目大概是百元上下,对当时靠卖文为生的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损失。这一下子惊动了整个编译所。大家议论纷纷,都为达夫抱不平。事情张扬出了,书店老板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向达夫道歉,表示一定要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授权他的长子秘密调查。查来查去,重大嫌疑落在老板的姨太太的哥哥身上,以后就没有下文了。”(《忆创造社》)但郑的回忆中,似乎是说郁失钱之事发生在郭离沪之前,则不确。
9月19日:
嗣达夫、伯奇等来,告以此事。……直至六时,人始散去,乃到编辑所,询成金是否窃取皮夹。盖达夫于昨日九时觅殷汝劭借得洋四十余元,十一时返,将皮夹放在床上,十二时午饭同下,成金乃上楼两次,此外无他人上楼。至三时,拟游半淞园,乃觅皮夹不得。今日静庐告予,成顺昨晚大请其客,不无可异。告以此等情状,彼乃言请客出于不得已,不过用一元三角之款,如谓皮夹为我取去,请彼等查询,设有形迹者,我赔款不起,只有命可以交出,任彼处治也。言罢大哭。予本不疑彼,出此故借以试之。乃言以形势观之,此最短时间无他人上楼,任便如何汝总洗不清。好在现寓编辑所之人均系穷者,汝可注意各个人用钱之多寡,以报告予,予自以处理之也。且汝饭后,绝不能在所内看门,任便出去,设再遗失多物者,汝将何以自解也?汝当自慎!复到楼上询达夫昨日形势,彼意决系成金,予乃以言语烘托此事之奇特,而以眼光注视王靖之形态,觉彼言语间似稍格格,而形态亦复有不安神气之表现,岂彼饭后先上楼而出此耶?彼之穷极,予固知之,明日当设法一侦探之,或予眼光之不误。盖贼人心灵良知不泯,总无法隐饰也。嗣李大年等到,乃谈他事。九时,到富康里,言及此事,伯熙亦疑及王靖人格不正,遭人疑虑,正与达夫疑及成金(伊为茶房,人均视之为下等人也)观念相同。可见人之不可自坏道德也。
9月21日:
午后,静庐来言成金为失皮夹与伊吵闹。适王靖亦到,表显[现]出一种颓靡不振之形态,询予房已租出,伊将无住处,将奈之何。且月只十四元,何以生活。予言生活本不难,乃自己把路走错,致人不敢问津,予亦不能为力,少时予当到编辑所与君详言告之也。
由赵氏日记中可见,他不仅怀疑王靖偷了郁达夫钱包,而且已经采取措施逼他走。此与郑伯奇的回忆亦不同。
热心帮助郁达夫去安庆法校工作
9月23日:
王靖力请予与彼谈话,乃定同出。适凤亭来一电,询达夫能否可任政治史,当以电送达夫,达夫即来,拟复电能担任,何时往请其电复。
9月25日:
今日致凤亭一函,为郁达夫事也。
9月26日:
(夜)时将十时,遂辞出,到店。达夫、静庐来,适凤亭来一电报,催达夫速往,事遂定,决明晚搭轮入安庆。
9月27日:
达夫船票已购得,嘱予函凤亭届时到码头去接。当书一快函发出。
赵南公热心帮助郁达夫去安庆法校工作。郁离沪的确切时间当是9月28日晚或29日晨。据赵氏日记可知,郁到安庆法校所任不是英文教员,更不是英文系主任,而是教政治史。郁当时写的《芜城日记》中也说他讲的课为“欧洲革命史”,可与赵氏日记印证。而以前有关郁达夫的传记及年表之类全说错了!
不为人知的郭沫若旧体诗
10月5日:
又复沫若一函,略述读其第三信叙述带领小孩游览海边高吟诗句之感触。今录其诗于此:“故国创痍遍,滔滔救者谁?文章无稗益,意气尚葳蕤。半载驱驰倦,三秋荏苒衰。临风望君子:一篑誓无亏!”又,第二函尚附《秋日望海书怀》一诗,亦录此:“白波任卷舒,海水青难喻。携儿步沙岸,影在砂上徙。身得返自然,心复悬桑梓。自念此微躯,不知何处死。”录毕,天已大白,遂睡。
郭沫若在1921年写过不少新诗,但旧体诗写得极少,以前人们知道的仅一首《暴虎辞》。赵氏所录这两首旧体诗均失收于郭氏诸书,故极其珍贵!而从诗的内容看,赵氏所谓“带领小孩游览海边高吟诗句”一诗,显然当是后面所录的《秋日望海书怀》,而不是前一首。而前录一诗题目已佚,我则认为那是写给郁达夫的。(若是写给赵氏的,称赵氏是“君子”,寄托如此厚望,显然与《创造十年》中的态度绝端相背,而赵氏亦自当感动不已,必记在日记中。)诗的颔联“半载”云云,是说自己半年来为组织创造社以及创办丛书、刊物等事到处奔波,但时光荏苒流易,大多尚未办成。尾联“临风”云云,表示把希望都寄托在郁达夫身上了,激励他不能功亏一篑。此诗一定作于郭氏见到郁氏写的《创造》出版预告之前。如果我的分析不错,那么此诗今后收集时似可拟题为《寄达夫》。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