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研究文学史的,自然要阅读,处理各方面的庞杂材料。也编过供教学用的当代文学史料选,编过“20世纪中国小说理论史料”的当代卷,但没有专门做过史料整理、研究工作,对这个专业性很强的工作说不出什么来。这里只是提一点建议,就是在当代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上,史料整理和研究还做得不够,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今年年初,在一篇谈当代文学与俄苏文学关系的文章中,我引了张旭东的一个说法:俄国文学第一次提出“如何走向世界文学”的问题。如何在自己的文化中做世界的同时代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世界历史时间差及其克服的问题。俄国文学这个问题的提出是19世纪三四十年代,对中国文学来说,这个问题贯穿从19世纪末到整个20世纪,并延续到今天。渴望创造“当代”的时间,在我们这里,既是一种文化心理,也是实在发生的文学现象。
在与世界文学关系的史料整理和研究上,“现代文学”在这方面有深入开展,包括文学思潮、文学运动、流派、文类、具体作家作品等。十多年前,严家炎先生曾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丛书”,共11卷,分别讨论宗教(佛学、基督教文化、穆斯林文化)、世界末思潮、科学、现代都市文化、浪漫主义、抒情写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中国文学的关系,可以看出都是从思潮的方面来检视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文化的关联。不过它们大多是处理20世纪前半期,当代文学部分涉及尚不充分。
如果站在当代文学研究的“立场”上,当代文学与世界文学关系的资料整理和研究,或许可以做“外部”和“内部”的区分。所谓“外部”(或者“外围”),指的是将外国文学研究作为独立学科,不直接处理外国文学研究、译介与中国当代文学建构的关系;研究者也主要是外文系、所的学者。这方面的成果,包括资料整理,新世纪以来成果丰硕。整体性论述和大部头丛书,我知道的有龚翰熊主编的《西方文学研究》(2005),王向远《东方各国文学在中国——译介与研究史述论》(2001),陈众议主编的《当代中国外国文学研究(1949—2000)》(2011),还有去年刚出版,共8卷的《新中国60年外国文学研究》(申丹、王邦维总主编)。
比较起来,杨义担任总主编的《中国翻译文学史》,从近代卷到《十七年及“文革”卷》《新时期卷》,就更多关注翻译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也就是将文学翻译看作参与中国文学建构的重要组成。撰述者都是现当代文学学者,他们对外国文学的了解自然不及外国文学研究专家,却能更多关照中外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个层面。翻译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建构,与中国文学“现代性”追求关系密切。文学创新,文学改制、文学秩序确立,与翻译都有直接关系,或者说离不开翻译的推动,离不开“外来”影响产生的“冲击”。另外,一些个案研究成果也给人印象深刻,如滕威关于拉丁美洲文学在当代中国的翻译接受研究,诗歌方面,一些诗人和批评家对新时期以来外国诗歌翻译与“新诗潮”关系的研究,也有出色的成果。
总体来说,这方面的资料整理和研究开展还很不够。目前编纂的当代文学大事记、专题史料集,以及带有某种史料编纂性质的编年史,这方面的表现都相对薄弱。
当代文学中的中外文学关系,在资料整理和研究的范畴和方法上,整体应该和现代文学并无不同,但也有重要的差异,或者特殊性。一是文学和世界政治的关系更加直接、密切,包括二战后两个阵营的冷战,国际共产主义阵营分裂,殖民地解放、民族独立运动等。另外,由于当代文学具有“国家文学”的性质,外来影响不仅表现在思潮、观念、艺术方法,而且也体现为制度、文学管理和运动开展方式的层面。这些制度性因素,现代文学时期没有这么突出。还有一点,在当代,中外文学交流的方式、渠道,也呈现更复杂的状态。有正式的、公开的渠道,也有“非正常”的方式。譬如我们熟知的“内部书”“内部刊物”“过境影片”等。有的时候,被作为反面批判的对象,在批判性传播过程中产生的效应,也常常出乎设计者的预想。当代文学的前三十年,基于扩大政治影响,我们会邀请一些西方进步、左翼作家艺术家访问中国,以争取他们的支持;如同20世纪30年代苏联邀请罗曼•罗兰、纪德访问苏联那样。不过效果有时候也出乎意料。例子之一是“文革”期间对安东尼奥尼邀请,和随后对他的的记录片《中国》的大规模批判。
我们都熟知俄苏文学与20世纪中国文化,特别是当代政治/文化关系密切,但这方面资料整理和研究却差强人意。20世纪80年代我读过夏中义先生写的“别、车、杜在当代中国”的论文,印象很深刻,可惜这样的研究不是很多。现在看到的专门研究著作,还是荷兰学者佛克马的《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1956-1960)》,它是在大量资料整理基础上的研究。虽然评述的时间范围是1956—1960,对象主要限定在文学理论、文艺政策层面。这本书英文版面世是1965年,将近40年后的2011年才有中译本,放在程光炜主先生主编的“当代文学史研究丛书”里。我们作为“当事人”却没能写出有分量的著作。
另外一个问题,是西方、俄国十八、十九世纪文学在当代中国的情形。有一种看法,在当代与社会主义文学发生紧张关系的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其实,以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为中心的西方文学,在当代与社会主义文学关系也相当紧张。它既是可以用来批判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旧时代社会制度的资源,但对社会主义、集体主义个性,对颂歌性质的文学的建立也是威胁。当代开展的对现实主义作家的重新阐释,还有对《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批判性讨论,对人道主义的批判,都证明这一点。
当代文学的过程,深深嵌入到世界政治斗争之中,这方面史料整理也大有可做。如20世纪50年代苏共20大,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对一些中国作家发生的冲击。20世纪50年代后期与苏联分裂公开之前,对南斯拉夫“修正主义文学纲领”的批判,是当年中国发生的重要文学事件。20世纪50年代成立的一些国际性政治、文化机构,对当代文学的走向也很重要。比如1950年的世界和平理事会。这是冷战时期主要为苏联控制的“统战组织”。它当然不仅限于文学范围,涉及工会,妇女,青年,科学、体育,文化,教育,宗教等广泛领域,但在文学领域也有相当影响。中国文学机构和作家通过它组织的大量活动,参与到当时冷战角力的政治斗争中,确立观察世界的方式,并建立了不仅与苏联,而且与西方左翼作家、文化人的广泛联系。这方面产生的效应还需要在资料整理基础上做进一步考察。比如通过“世界文化名人”的年度评定,让一批西方古典作家以名正言顺地在当代中国“落户”,并扩大中国与西方左翼作家(阿拉贡、艾吕雅、毕加索、萨特、波伏娃、聂鲁达等)的联系——而他们的文化/文学观念显然不能完全归入正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是亚非作家会议。亚非作家会议成立于1958年10月,第一次会议在当时苏联的乌兹别克共和国的塔什干举行,在科伦坡设立常设事务局,秘书长是森纳雅克。我写《材料与注释》的“1962大连会议”部分,说当年茅盾曾犯过政治错误,就是他在“世界和平裁军会议”上,支持苏联而排挤亚非作家会议秘书长森纳那亚克。亚非作家会议20世纪60年代又举行多次会议。我印象比较深刻有1961年5月在日本东京召开的亚非作家紧急会议,1962年开罗召开的会议。后来由于中苏分裂也发生分裂。在成立之初,它的宗旨是团结亚非洲作家投入反对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争取独立运动,并在斗争中产生自己新的文化/文学。记得20世纪60年代,中国一些作家的活动、写作,如杨朔、刘白羽、林林的散文,冰心的《樱花雨》,巴金的《来自镰仓的照片》和他写井上靖、中岛健藏的散文,都和他们参加亚非会议活动有关。目前,对这个组织,以及当年开始的建立亚非“新文化”的设想,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的影响,关注的学者不是很多,被忘却了,较少被人提起。好像只有关注东亚政治/文学问题的学者,如清华大学的王中忱教授等少数学者有资料整理和论文发表。
本文原载于《文艺争鸣》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