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最先听到命运女神敲门的,是词作家井出博。那是1977年,正月,他接到一份委托,来自唱片公司,为势头强劲的一线歌手千昌夫,量身创作一首歌词,主题,确定为怀乡。
怀乡,自然是怀千昌夫的老家,那地方在岩手县,高田市,竹驹町,濒海,出门数里就是沙滩、渔港。
可是,井出博并没有去过千昌夫的老家,他只晓得岩手位处本州岛的东北,西邻秋田,北接青森,青森过海就是北海道,该地多山,多森林,冬季多雪。现时正值腊尽春回,他遂把歌名定为《北国之春》。
说出来你别笑,井出博心中的北国,不是岩手,不是秋田,不是青森,更不是北海道,而是他的家乡:长野。
长野哦?长野举办过冬奥会!
是的。长野县在东京都之西,位于本州岛的中部,也是整个日本列岛的中部,但它海拔高,号称“日本屋脊”,景色,气候,倒和东北的岩手十分类似,都是多山,多森林,冬季多雪。因此,他就张冠李戴,把长野的春色嵌进北国的画框。
还有一些生活体验,也为两人共有。比如:
千昌夫早年失怙,井出博恰恰也是。
千昌夫高中没念完,就跑到东京,拜师远藤实,学习音乐,靠的是寡母和哥哥的支持。井出博与之同病相怜,他当年到东京读大学,也是靠在大阪谋生的哥哥的资助。
游子的身份各各有别,游子的感触尽有雷同。下笔之际,井出博又想起了难忘的一幕:大学同窗的妈妈,从老家的乡下寄来了土特产,那份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挂念,那份散发着泥土香气的体贴,瞬间,温暖了整个寝室。
总归是心有灵犀,感从中来,井出博很快写出了歌词: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虽然我们已内心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分别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棣棠丛丛,朝雾蒙蒙,水车小屋静,传来阵阵儿歌声,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吕远迻译,部分词句似有瑕疵,本文姑从吕版,不予置评。)
如释重负,井出博拿着墨汁未干的歌词,跑去敲作曲家远藤实的门,他是千昌夫的启蒙老师,对爱徒的特点了如指掌。
远藤实接过稿子,匆匆溜了一眼,只一眼,就对井出博说:“你且坐在厅里,安心品尝一会儿威士忌,我这就去谱曲。”说罢,噔噔噔地上楼。
片刻,也就五六分钟吧,他又从楼上下来。
敢情是忘了拿什么东西,井出博想。
出乎意外!远藤实抖抖手中的简谱纸,兴高采烈地宣布:“谱好了!谱好了!”
谱好了?这么快?
“多亏你这词写得好!”远藤实解释,他说:“我只看一眼,灵感就来了。你知道吗,你这里写的,活象我的老家新潟县(位于长野县之北,同属中部地区)。我有一个特殊的经历:小时候,住在乡下,房子年久失修,屋顶破烂不堪,冬夜,外面落大雪,室内飘小雪,冻得人直打哆嗦。那时,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祈祷早日春暖花开、晴空万里——这愿望沉淀积压在心底,一埋就是几十年,刚才看到你的歌词,立刻把它激发了。谱这曲子,可说得心应手,一挥而就。”
现在轮到千昌夫出场。
他手捧词曲,眼眶禁不住红了,心弦禁不住颤了,五线谱上,歌词间,如云飘过的,如风拂过的,如水泻过的,莫不是岩手的山,岩手的人,岩手的情……早春,那晨雾,那白桦林,那木兰花,那溪涧……灯下,那昏黄的光晕,那老母悉心打理的包裹;村头,那银杏树下,那姑娘苦苦等待的望眼;炉旁,那默默对饮的,老父和兄长的酒盅……
百感交集,情驰血沸。最终,千昌夫以一袭风衣,那种打工族的、皱折而褪色的行头,走上舞台,他奉献的,是游子对故乡千回百转、生死不渝的挚爱。
听众呢。
七十年代,日本经济越过战后的泥沼,驰上高速增长的快车道,潮水般的农民工,从荒僻、闭塞、滞后的北部地区,涌入急速扩张的东京都,他们,各有各的故乡的云,各有各的离骚经、望乡谱、断肠记。《北国之春》就像一把火,嗤啦一声,把他们的乡愁都点燃了,点燃了又都引爆了。
管它词曲的背景是岩手,是长野,还是新潟,听众认同的是“北国”,记忆中的北国,梦魂中的北国,为她歌为她笑也为她叹为她哭的北国,自都市的地平浮现,旋隐入灵魂深处。
何况这是北国的春天,白雪化作白云的春天,南风绽放兰花的春天,落叶化作嫩芽的春天;那独木桥上,吧哒吧哒响着希望;那吱吱呀呀的水车,引来山泉也引来憧憬;故乡啊,我的故乡北国!游子归心似箭,奈何打工在外,身不由己,安能借歌声插上翅膀,顷刻飞回你的身边!
——那歌声裂石穿云,撑高蓝天;
——那歌声跨县越府,无远弗届。
《北国之春》火了,搭着都市打工族灵魂的翅膀。
《北国之春》火了,缘着每个异乡者神经的末梢。
《北国之春》火了,伴着人人与生俱来的漂泊感。
井出博、远藤实、千昌夫,三位幸运儿,三人成众,众星捧月,捧红了一曲《北国之春》。
当年,唱片销售出300万张,席卷日本男女老少。
尔后,又漂洋过海,唱到了韩国,唱到了中国,唱到了蒙古、泰国、越南、印度、菲律宾、美国、巴西。
笔者顽愚,基于历史的恩怨和现实的尴尬,我对这个一衣带水的东邻,曾心怀芥蒂,拂袖割席,敬而远之,唯独对这曲《北国之春》,却是闻音色喜,欣然接纳,百听不厌。
没办法,美的脚步,是阻挡不住的啊!
此事是否也确证:艺术,愈是民族的,就愈能走向世界?
2014-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