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封信 致斯塔夫·德·博蒙
戛纳 1859年3月4日
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还有哪件事比我想对你说"请您来这里"更不得已了。我们在这里都很孤单。伊波利特已经匆匆告辞,在尼斯的爱德华也准备走。就在我们的体力在恢复、思想和身体活动重新苏醒的时候,我们陷入了孤独。如果您能对我们有所帮助的话,那么就是现在。如果不是出于如下原因,我本不应该把您从甜美的生活中硬拖出来,让您置身于我们所处 的闷罐一般的环境中,这个原因我只能对您说,它会对您表明援助的迫切性:我妻子的精神状态让我很担心,我的朋友。她备受折磨,一个月来她没有这样痛苦过;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和精神力量已经到了尽头,这种状态在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些最终不知道会把她的精神引向何方的想法、情感、痛苦和恐惧。您了解玛丽。她是理性的化身,直到突然之间一切都好像乱了方寸。……朋友,除了对您说"来",我还能说什么呢?请尽你所能赶快来吧。只有您可以让我们重新焕发活力。您的活泼、您的勇气、您的精干、您对我们以及我们事务了解透彻,这一切使您会使对别人而言困难的事情变得容易。您来吧。我想我是在向您请求一种友谊的最大考验。我知道这一点,但我也知道自己在请求谁。这里两周左右的时间足够了。您知道,不必再跟我谈什么宾馆了。让我把您当兄弟对待吧;过去有何止千种的境遇当中您何止千次的是我的兄弟呢!伊波利特住过的房间将给您。别给我答复。来吧。请别太抱怨那个让您承担如此不近人情的苦差事的人;确切地说,请您想想那个不幸的人,那个三十年的朋友,如果您不来协助的话,他会担心各种不行。从马赛到巴黎,火车只需十九个小时,您最好能乘火车到马赛。到马赛后,请乘到尼斯的马车。每天都有一班。您乘马车二十三小时可到戛纳,由于您有个小箱子,请乘轻便马车到我这里,大概四十个苏。我们离城四分之三里。请您来。愿博蒙夫人原谅我,或不如说,我确信她已经原谅我了。衷心拥抱您。
A·德·托克维尔
第105封信 (节选) 致索菲亚·斯维金娜
1857年2月26日
夫人,希望我回复您的来信不致太迟。……我说我不愿再跟您谈我自己,看来您理解为我对您缺乏信任。我向您申明,没有比这个看法更缺少依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这样认为的话。我对您的信任几乎是绝对的。当我与您接近的时候,这种信任感就一下子出现了,虽说来得快的东西不能持久,但我对您的信任却一直存在,我觉得它根本不会减弱,也不会结束。我曾说我不愿谈及自己,这是因为这一话题对您是令人疲倦的,对我而言是令人伤心的,每当我仔细打量自己时,我找不到一丝的欢乐;我跟您说的这些都完全是实话。我们有理由说,人从来不知自知:人们经常弄不清楚那些支配自己的冲淡,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一说法是正确的;不过就这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对人们的头脑中或心灵中所产生的影响来说,当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我们对此的了解却太真切了;这些影响以同样的方式不断产生,一直人们最后厌倦了单调的画面,而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事物(至少我的体验就是如此)。我一直对您描绘同样的纷乱、同样的不幸,这让我感到疲惫,我特别害怕老师复述这类事情让您感到厌倦,但我知道您的善意使您对我的关心比我对自己的关心还要多。您试图寻找我的软弱的原因以安慰我。在我脑海里的骚动中,在我深深的忧郁和我思想中对自己无所不在的不满中,您希望看到是因为我的抱负所激发的努力所带来的结果并不能达到我的抱负而带来这些后果。对于您,我根本不想使用各种虚荣中最恶劣的形式,那就是假谦虚。我相信这在部分上是真的。
我相信我的情感和愿望比我的力量更为强大。我相信,神已经赐给我对于伟大行为和伟大美德的天然爱好,然而这种伟大事物总是在我眼前飘荡而我却一直无法把握时,我很失望;我的灵魂希望生活在一种理想的创造当中,而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和世道却与之相去甚远,这令人悲哀;我相信这些不会因为年龄而有丝毫减弱的感受,是导致我一直未能克服的内心的苦痛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这种苦痛还应归因于多少其他并不那么美好的因素呢?您的宽容可能会使您的目光偏离这些因素,但我自己,不允许我不去观察它们,不允许我再看到它们之后仍然向一双充满善意的眼睛隐瞒。如果从最难看的一点来开始我的坦白,夫人,您相信这种精神上的不安主要难道不是源于终生激励我的对于成就、影响和声望的激情吗?这一激情有时候促成伟大的事物,但它本身显然并不伟大。这是作家们通常有的一点毛病。对此我也像别人一样无法逃避。我的第一部著作(《论美国的民主》)出版后,我曾长期什么也没写,以至于作家这种与生俱来的毛病几乎已经好了,或至少是已表现出别的症状,但上一本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又使得旧病复发。它使得一个老人的缺点、他的焦急以及总是比他的成就更为伟大的欲望,再次完全暴露于世--即使这成就足以让一个理智之人满足了,但我从任何意义上说都不完全是这种人,这是一个十分可笑的造成焦虑的原因。
还有另一个原因,它值得同情!这就是一个向往确定性但又不能把握它的人的不懈然而徒劳的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这种确定性,但比任何人都跟无法平静地享受它。目睹人类生存之问题总令我不断感到操心和苦恼。我既不能探究个中奥秘,又无法不关注它。它时而令我奋起,时而又让我衰颓。我觉得人生于此世不可解释,于另一个世界则是可怕的。我坚信是有另一个世界的,因为绝对正义的神已经给了我们这一观念;我也坚信在这个世界中善恶皆有报偿,因为神已让我们区分善恶,并给了我们选择的自由;但除了这些清晰的观念之外,所有超越此世界限的,我觉得都被令我恐惧的黑暗笼罩着。我不知道是否跟您讲过,童年时的一件事给我的一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在童年之后的那些年里,我好像被封闭在某种孤独中,受一种用不餍足的好奇心的驱使,这好奇心只能在一个图书馆的书籍中得到满足,我开始将各种思想观念胡乱塞进头脑中,而这些思想本来是属于另一种年纪的人的。到那时为止,我的生命都是在充满信仰的内心中度过的,这种信仰甚至不允许怀疑掺入我的灵魂中。这时怀疑进来了,而是一种普遍的怀疑。我突然经历了一种目睹过地震的人们所谈及的感受:脚下的大地,四周的墙壁,头顶的天花板,手中的家具,眼前的世界,所有一切都在震动。我被最黑暗的阴郁困扰、对我还没有认识的人生感到极度厌恶;看到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走的路时,我因为恐惧和混乱而感到难以忍受。强烈的激情将我从这种绝望状态中拉了出来;它们将我的目光从心智的废墟转向可感知的事物;但我的青春时代的感受又不时再次困扰着我;我重新审视着旋转的心智世界,在普遍的动荡中我感到迷茫和狂乱,这动荡推翻或动摇了我的信仰和行动所依据的全部真理。
我向您描述的这悲伤而可怕的病症,夫人,我不知道是否也曾以同样的力度和同样的真实向别人讲述过。那些未曾或不再体验此种苦痛的人该是何等幸福啊!……
A·德·托克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