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和你的想法不完全一样,就此,我想讲三个问题。
一个问题是从这件事情看,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到如今仍然是一个身份社会。身份社会是古代社会,没有现代化,身份社会有两大特征:一是特权;二是歧视。一部分人有特权,另一部分人受歧视,无平等可言。你可以看看身份社会表现在各个方面,农民工,借读生,是最明显的标志。现在不光是人有身份,东西也有身份,“小产权”就是身份,与“大产权”房不同;国有土地和集体土地、城市土地和农村土地、建设用地和农业用地,也是一种二元分割的权利体系,二者是同地而不同权的。你可以看看,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我们的社会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搞了这么几十年的现代化,物质生活越来越现代化,而我们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倒退,居然退到了以前传统的身份社会。
按说,教育是实现社会平等的基础和杠杆,现在却变成了造成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一是现在我们的教育是身份社会和特权社会的一个缩影,特权和歧视公开化、合法化;二是教育改革不进则退,成为计划经济的最后一个堡垒,把一块净土和圣地变成了一个垃圾场。大学现在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地方,你刚才说,人家给北京大学送个“北京人的大学”匾,你心里不高兴也可以,但是面子上你得说,谢谢,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如果你有胆量,可以挂起来,让人们评论评论。你抓人家干什么?你凭什么抓人?给北大送个匾,就扰乱社会秩序啦,这是什么逻辑?我们的社会变成了什么样子了。送个匾,不过是对北京大学、对现行社会一个无声的讽剌和戏谑式反抗,这有什么的。
我倒觉得你们法学家就身份社会问题写点东西,做点启蒙工作,这很有意义,研究一下身份社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国的身份社会是怎么演进的,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这些年出现了在倒退。
当然,身份社会总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身份。现在的中国教育有一套机制,有一套组织,有一套人马,这套人马就是靠特权和身份吃饭,靠着特权和身份养肥的。这完全是权力不受约束和无限膨胀的结果。你说不应该批评教育部,不应该批评各个地方的教育主管部门,关键我看还在这些部门。我觉得,现在不管是中学、小学,还是大学,都有一批人马在弄这个玩意,大学生毕业一是考公务员,二是出国,,为此学生、家长和整个社会都绑在这条战车上,要不然中学辅导为什么那么盛行,不少人变成了职业辅导人,靠这套机制生存。说实在的,请那么多家教,他不好好学,你请得再好再多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完全混钱,完全是我们家长自己画饼充饥,自我安慰,自欺欺人。西北大学110周年校庆,我是校友被请回校,学生要我题词。我写了几句话:能够利用大学四年读几十本、几百本经典著作,不管你是的专业的还是非专业的,你都会受益无穷。我在北京和几个大学生聊,问他们干 什么,读什么书?他们说,没有时间读书。为了考公务员,各门功课都要考90分,功课都心不完。现在各种社会活动都计分,为了拿到这些分,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都得参加。你看,学校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咱们得做点事。
第二,从那位家长写给千帆写信,以及给有关部门写同样的信,证明了我正在做的一项研究写下的一句话:在我们的社会里,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和百姓,也就有什么样的学界。反过来说也是如此。因为大家共生在这个共同体里面,互动交流,互相影响,不可能一个特高,一个特低,一个出类拔萃,一个狗屎不如。整个社会的水平就这样,现在政府要维持一个身份社会,很多老百姓和学者也要行使他们得到的那一点点特权,看不起没有特权的人,歧视他们,排挤他们。于是身份社会愈演愈烈,特权和歧视越来越严重。所以,我们一方面要批评政府,批评制度,另一方面也不能光批评政府,还得检讨自己,反思自己。否则,个人无法去昧,社会也难以进步。也就是说,今天的倒退,政府在倒退,老百姓也在倒退,那些写这种信的家长,为了自己孩子所谓前途,居然要维护特权,排除了异地考生的竞争,你的孩子即使考上了,也是低水平,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能够有什么出息,能够担当什么大任。当然,整个社会导向如此,确实因为长期生活在特权社会里面和身份社会里面,这类行为已经成为习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为是在争取自己的权利和利益,其实是在有扼杀他人、损害他人的办法来取利。
从家长写的信里面我确实感到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启蒙,需要去昧,需要破除身份社会的一整套东西。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和艰巨的任务。
第三,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我们那里考大学,或者你那个时候考大学的情形。
张曙光:咱们可以试着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现在政府教育部门招生,而是各个大学招生,情况会怎么样?例如,北京大学在全国招生,每一个省设一个考点,今年招5000个,报了5万个,50万个,或者更多。我想有些人总是不报的,考不上何必自讨苦吃。你把题出难,人人都有考的机会,看看什么结果。
张千帆:张老师,你这个办法,我认为北京大学本意是不歧视,我干嘛要歧视呢,我从山东也能选到好学生,为什么不能全部都是山东的河南的学生呢。它在北京有很多方面有求北京市地方,包括地,水,治安,文物保护。
张曙光:这就是现在的体制问题。官员和百姓都是这种体制惯出来的。那些人就不要水,不要地啦。有求于北京市,这样弄了以后,那些考不上的还会找北京市。你先试试看,公开,有能力,你孩子有能力你考。
张千帆:现在也是给北京市名额多了。
张曙光:不要给任何一个地方名额,就是考试,就是考试。
张千帆:录取线的问题。
张曙光:你同一个命题,你就从高分往下录。
张千帆:有的高院可以自己改,我不参加你的高考,我就自己出套题。
张曙光:考上了我就能去。
张千帆:每个学校一套题,现在每个省,每个学院一套题,考的成本也是巨大。
张曙光:别想成本巨大,我们过去高考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张千帆:那时候人少,现在人多少啊?
其实这个办法,我觉得考生都有权衡,不会都报北大。政府不用去管那么多,让学校自己去招生,其实一下就分流了,有些人就不考你北大了,我考不上北大,我到那去干啥,去考别的学校。
所以,实在是我们自己把问题弄成这个样子的。你想一想,其他学校人就没有人报考了,我看照样有。担子主要由学校担。
现在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不可能的,必须有基本的理念,我们刚才说的公平,没有特权,没有歧视。以这个基本理念来解决高考有关的问题。现在不能设计一个办法西,给下一步走向公平再设置障碍,而应该是我们走每一步,必须按照这个理念去做,不能违背这个理念。中国改革的经验教训证明了这一点。今天出一个问题打一个补丁,明天来一个问题再打一个补丁,补丁越打越多,离目标也越远。高考问题也需要在基本理念指导下,设计一套规则和 办法,然后一步步去改,才有可能。
把主要责任给学校,不要都寄希望于教育行政部门,因为他们的权力太大了。
大家去看,一个改革,它的理论设计和它的实际实施完全是两回事,理论的逻辑和实践的逻辑是不一样的。理论设计可以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也可以一个人去苦思冥想,但是到实践里面,则是好多人互动,你有你的对策,我有我的办法,只有把你的理念贯彻在一个个具体的步骤里去做,才有可能,如果一个步骤里面没有贯彻,对不起,马上扭曲。在教育的问题上恐怕也需要这样,因为中国已经走到今天,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要有坚定明确的理念,要解决理念指引和贯彻的问题,要把设计和实施结合起来考虑和安排,要使决策者和实施者都按照这样的理念去做,去实施,才能一步一步的达到目的,不可能一下子解决问题,但是实施每一步都不能偏离你的宗旨,不能违背你的理念。
【作者简介】张曙光,天则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作者在2012年12月6日天则所/中评网主办的「公平竞争还是维护特权」研讨会发言修订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