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5年的秋季,剑桥大学教堂对面的大学议会厅大楼前聚集了许多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人和他们的亲属。这是一届的毕业典礼。这一季节是剑桥的盛典。这时这里连空气都洋溢着欢笑。教育的黄金季节是学生毕业的时候,就像庄稼在秋天的金色的收获期。
我在大学教堂前的小路上穿过,侧面看着那些毕业的宠儿。他们是世界上最高学府的大学士,年轻而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还有许多亚裔的学生,他们家长全身都调动起来,幸福洋溢在笑脸上和大嗓门上,他们的手上相机摄像机挥舞交叉着。
许多东西可以用金钱衡量,但是,有的东西却是无价的,比如知识,比如学识。从人们对此的尊敬就可以看到它的无价的品位。为什么人们对剑桥这样的著名学府心怀敬意?知识是不是也可以衡量呢,为什么说学富五车。可是多少在剑桥留过学的人学富五车?
时代变了,金钱也涉足了知识领域。英国的教育对外国人正变得产业化,随着国家的富裕大批大批地从中国来的留学生,都在阐述或者抬高着英伦教育的价格。剑桥的显赫的名气也招引来了大批的小留学生们来这里读大学预科。他们论道着大学入学:如果分数差一些,哪些学校可以花多少钱进入。一个中年女士,在北京经商赚了钱,老公出钱把她送也在剑桥的另一所大学镀金。在狂玩了剑桥所有的商店闹市后,一天偶然走入剑桥圣约翰学院。她愣了。尽管她知道剑桥赫赫有名,尽管她在剑桥居住了半年,但她从不知道剑桥有这样的仙境之地。她问:花多少钱我能进入这里读书?对这样的话,剑桥保持沉默。有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的企业家之子指着剑桥的一片花园狂妄地说:我的父亲可以把它买下来。可是谁卖他呢?
剑桥需要钱,比如邀请女王的先生菲利普亲王亲为大学的名誉校长,是靠他的名荣誉地位与身份敛财;比如比尔 • 盖茨提供给剑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巨额奖学金;比如剑桥把前耶鲁大学的女校长请来主要是为了拓宽财政收入。但是在某些方面,剑桥又保持了它金钱买不动的高贵。哪个至理名言说过:能花钱买到的东西都不贵,是吧?
我也是不小心闯入剑桥的人。在没有进入剑桥以前,我充满纯稚的想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诸侯。到了剑桥,面对书山籍海,仰视泰斗巨翁,我学会了“谦逊的(humble)”这个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英文是从一个美国律师,这个崇奉宗教的美国的律师曾经写信告诉我说,他以humble态度进入教堂,而教堂里也充满了humble人。学术的殿堂何尝不是呢?只有谦逊,才能爬上那个科学的险峰。在大学议会厅大楼旁边就是冈维尔和吉斯学院,那个学院因为有三个有特征的门而著名:谦卑门,美德门和荣誉门。在学术上,这三者的关系相辅相成,成正比互增互补,而谦逊是第一要求。看看那些大师们,几乎都是这三个门的循者。撰写时间简史的史蒂芬 • 霍金就曾是那个学院的学生。
我慢慢地走着,被这气氛感染。我还没有到我的收获期,我还在行程中。我想进入国王学院街对面的那一个新开的咖啡馆,一个意大利特色的蓝色的咖啡馆,去读我的一段书。就在那个拐角处,那个卖大学的纪念品,包括毕业礼服、服装、领带、纪念章和杯子的小商店门前,我左转弯,往国王学院的方向走。
突然在狭窄的路边,行人道上,我发现了一个人,那么微小的一个人。他坐在轮椅上,被一个人推着,他的身躯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不英俊,也谈不上潇洒,更谈不上吸引人,与现代人常标榜的性感更形同陌路。他坐在轮椅上,那能说是坐吗?我见过坐。十多年前,在俄罗斯的圣彼得堡,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彼得大帝雕像。那个雕像,已经让人在一瞥中领略到彼得大帝的神韵。一个俄罗斯人,还是对我说,我不喜欢他的这个雕塑。我说为什么?他说,彼得大帝应该威风地骑着战马,挥舞着战刀,他不应该坐在这里。那是帝王的风采。即使是文人,我也见到那种坐,依旧,昂着头,在演讲的台上挥动手臂,气宇轩昂,好象能气吞河山。我见到一个久违的熟人的照片,那还是他吗?那个刚到北京,为了工作和生活四处点头奔波求人的他?现在他坐在会议厅中,双腿四叉摊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盘在胸前,头摆在一边,得志的傲慢。也许这是大多数人的常规写照,要不就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而此刻我面前坐在轮椅中的人,是那么微小甚至萎缩。他不是坐,可以说是曲缩团窝在那里,他是一个残疾人,被人忽视,甚至怜悯的残疾人。
但是,我看到了他,心中一震:霍金。世界上继爱因斯坦以外最伟大的科学家。他就那样团在那个轮椅上,被人推着,经过闹市。没有人注意他,除了我。没有人去拍照他,没有人簇拥,只有那个推轮椅的人。他就像剑桥的一棵树,一片云那么普通。但是,在中国,他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围观以示景仰。
记得年轻时,我们托福班的学生考完试,一起去康西草原放松。白天骑马,晚上我们就一起聚在蒙古包中海阔天空。我迷惑爱因斯坦,我说,他杂草一样的头发,不整洁的衣着,怎么能想象他竟是那么伟大的人。那是另一个小伙子,来自中央电视台,对我说,你为什么忽视他的眼睛,你看他的眼睛!他的深邃的眼神。是的,他的眼睛绝对地与一般人不同。那是一双深邃的充满智慧的眼睛。
霍金从我的身边过去。就像所有来剑桥的旅游者或者是那些来市中心喝茶购物的其他人。我默默地凝视了他一下,转过眼神。我没有打搅他,也没有产生更多的情感的崇拜。在那一刻的平静中,所有的敬意都已表达。我想霍金不需要知道,任何的崇敬仰对于他都是不舒服的。我看他的淡然就像他自己的坦然一样地自然。
此刻,小小的霍金就这样缩在轮椅上坦然地被推过闹市,走在剑桥的街上。他的脸洋溢着嫩红嫩红的颜色,显得像婴儿一样纯洁。他的脆弱的躯体甚至难以支撑他的头部,他不能流畅地使用语言,但是他的精神驰骋在超越我们的智力所能及的地方,已经远离尘世,涉及宇宙广袤的角落。“即便把我关在果壳里,仍然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他引用哈姆雷特的这句话。这种傲慢与气度在于他的学识,与他的外形无关。他的强悍的精神与智力已经超越了任何狂妄的浅薄与无知。他不需要外力,不需要装饰,甚至自己的任何风度姿势来帮助他的伟大。
2006-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