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仅在一夜之间, 除了“大跃进万岁”等少量牛皮标语还残留在岩端之外, “杀头”之类则一概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生产自救”方面的内容。这个方向性的变化显然比小球藻灵验多了,它正是后来被毛鞭挞的“刘邓反动路线”刚刚露出的一点端霓。
我们这个杂牌连队的主要自救项目是垦荒和喂猪养羊。这令渴望走出饥饿的人们兴奋不已。为了尽快吃饱饭,为了盛满这盘餐,人们并不在意毛泽东正在天天嘲笑批判赫鲁晓夫的 “土豆烧牛肉”,也不关心他本人吃没吃够红烧肉。
在生产自救的同时, 由大马工程局牵头对马边河进行的空前绝后的大捕捞更属立竿见影的大动作。电杀鱼类的主战场是设在坝后消力池。由于滔天白浪天天都会诱来大量鱼群, 故捕杀效果颇佳。眼前的大坝虽已病入膏肓, 但它派生的这个特殊效应乃是人们始料未及的,很快就为饥饿的人们提供了真正的高蛋白。至于生态性的后果么, 那是根本无人去想的。
当真正的高蛋白在我腹中真正生效之后, 我就很快拿出了无人可匹的蛙王绝招来了,并派生了意外的收获。一九六一年的夏季真是令人难忘。当漏网的鱼儿漂来犀牛沱的时候, 凡习水性的人们都会扔下手中工具向河中扑去的, 而胜利总是属于少数亡命徒, 尤其是其中敢从岩端纵入者。由于我跳得最远,泅得最快, 故每次抢得最多。一次又一次, 在胜利的狂喜中,我很快就恢复了青春活力。这活力不仅具有生死攸关的绝对意义,而且也为我年轻的生命重新奏响了高亢的凯歌。我既以古铜色的强健摘去了眼镜蛇的面具, 也在不经意之中勾住了一双双异性的媚眼儿,但不包括那“唏哩呼噜”,即使她也向我送来过友好的目光。
在频频的媚眼秋波中,我心中的小蛇已从石缝中爬出来了,竟一时不知腐刑为何物了,乃至程康的提醒和告诫也难以止住我的色胆了,我又开始痴迷于花溪河畔的性萌动和龙溪沟畔的性癫狂了。当我走进程康的心灵世界,尤其听了他的一段悲情故事之后, 我更是认为我的欲望和冲动是正常的,至于圣洁与否,合法与否,危险与否,则是另外一码子事情了。我觉得我没啥值得忏悔的。我只觉得我竟有机会给一个权贵老朽戴上绿帽子乃是一桩了不起的大胜利,大荣耀,它使我获得了难以言喻的心理满足,不仅顺便为陈大胡子,为一切类似陈大胡子的右派报了仇,雪了恨,而且也为全中国的右派争了光。与程康封存的爱情悲剧相比,就其社会底蕴而言,乃是各有千秋的。
这叫无巧不成书。当程康向我一再询问并想证实我是否就是当年花溪河中那只小青蛙的时候, 简直把我弄得胡涂不已了。
“你当真在南泉住过?” 我一边迷惑地反问,一边在河滩上垒着卵石灶堂。
“当然住过。在小泉住得更久, 先是住在你家开的沂春旅馆, 然后才在你家
‘今是轩’租了一间房。我们是邻居。那时你很小,胖胖的,长得乖,真的很乖!”
“你才是真的把我说胡涂了噫,程老夫子!” 我不由得再度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脸。从目前这张腊黄色的瘦脸上,我却怎么也搜寻不出我儿时记忆中的任何一幅肖像底稿了——扯蛋!
“你怀疑我在编故事么?那好,那就让‘今是轩’留给我的印象来证明吧,你父亲是位了不起的设计师,他把地形条件利用得很好,不仅把三套平房同一棵老榕树结为一体,使榕树枝像一把大伞盖满了屋顶,而且还利用天然陡坎的走向,使三套平房摆布得错落有序,面对花溪,倚着曲廊, 既可上眺高岩老袓,也可下眺王向氏殉节处,一坝田园尽收眼底,四季景色变幻无穷,如诗如画,对吗?”
“是的。曲廊上留下了我的童年时光,很难忘。我呆在栏杆上读完的第一本书叫《泰山驯狮》, 它最早打开了我的想象空间。”
“我也不会忘记那段时光呢,现在想起来真像一个梦,前世做的梦。你信吗?正是在你家的曲廊上, 榕树下,留下了我的初恋……”他的眼眶变红了。
“但是,我对你真的没得一点印象了哇,真的!我家‘今是轩’也只剩一间空房出租,来住过的房客我全都记得起来, 就惟独没有你这个程康呀!”
“呵呵呵,是这样, 我当时的化名叫凌一新,”
“啊!想起啦、想起啦,叫凌先生!还有赵小姐, 是吗?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哟,真的,你现在这模样,哪像当年那个凌先生呀?嗨呀,我的妈呀!简直是国际大玩笑……”
我真被搅懵了,久久地盯住他的脸(与死尸无异的脸),而意识流则随之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终于从我的儿时记忆中掏出了一对年轻恋人……
这对恋人曾在花溪河畔闻名遐迩。男的一表堂堂, 英俊开朗;女的堪称绝色丽人,属于周家姊妹花的上一辈,我也真是记得他俩依偎在曲廊尽头的背影呢,每当他俩沉浸在高岩老祖透过来的斜阳逆光中, 那背影真是无比生动呢,我妈妈也老爱啧啧啧地称赞这一对金童玉女呢……
“小骥,你是真不信,还是假不信哦?给,你看吧,你看看这两张像片就完全明白啦。”
他从水泥袋纸折成的小钱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张老照片, 一张是曲廊合影——逆光中的背影——透露着令人遐想的朦胧美;一张是赵小姐的单人泳装照(照得迷人极了),在一排婆娑成荫的法国梧桐下, 刚刚出水的妙龄女郎含有几分娇羞,清纯可人,尽管当年的泳衣十分保守,而且照片己经发黄, 但她的三度曲线仍然凸显着阴柔的韵律与性感,在粼粼清波之上, 树荫之下, 表现得生动极了,宛若芙蓉出水,转动照人。如果说,村姑林玉芳像山中自生自灭的野百合, 那么, 赵小姐则像园中有人侍候的白玫瑰了。她的身材、容貌与教养乃是人们交口称道的,尤其是嘴角上的两个小酒窝更是成了她的标志美, 人称“两点”, 换言之, 凡说“两点”, 那一定是特指南泉絶色丽人赵文玲小姐, 也就是我儿时直呼的赵姐。
哦,花溪河,美人河。就我记忆所及,从我三寸金莲的祖母生育了不再缠脚的少梅姑母以来, 就次第有“两点”赵文玲、美人鱼黄玉琴、百灵许桂芳和周家姊妹花……每当我想起故乡花溪河的十二美景长廊中的这条丽人长廊时,我都会沉吟良久的。此刻,在马边河畔呆呆盯着这两张发黄的老照片, 委实被其无言的沧桑怔住了,不禁悲从中来,真不知该如何祭悼长廊上的一个个薄命红颜才好呢,尽管我己完全相信眼前的程康就是当年英俊的凌一新,但现实与记忆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我真是难以将近乎木乃伊的“国民党特务”程康, 同花中之冠的“两点”联系在一起了。好在程康本人还能始终联系着。
程康此时又用小白绢先把老照片重新包好,轻轻地插进纸匣里,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紧贴胸口的衬衣口袋中,并用别针锁住,供奉在他的心灵祭坛之上……我被深深感动了,忍不住大声追问道: “你们后来呢?”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活像一节斑驳的木头,仍然躺在树荫下, 眼眶深陷,间或眨着眼皮子, 只顾直勾勾地仰望长空……隔了半晌,他才慢慢转向一江洪涛, 自语般地咕哝道:“嗨,说来话长哇, 人这一辈子……”
“你就长话短说嘛!你和赵姐是咋个分的手?” 我是急性子, 想立即解开这个谜。我断定这个故事的情节离奇,悬念颇多。
我没猜错。分几次听完后,仅以情调的优美与情节的精彩而论,我认为足够中篇规模;若想横生枝节,拉成长篇也行。但这并不是本书开篇的初衷。我决定忍痛割爱了,只能沿用程康的语气替他长话短说了。他与赵文玲在花溪河畔上演的这场戏,由于携带着乱世的宿命与诡诈,足可诠释一段江山更替的历史本底,还有一个不如丛林法则的法则:革命会吃掉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