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后,我们这个“杂牌军”在一处很大的农家四合院子挤了很长时。这个院落位于大坝下游(即鬼跳岩下游)犀牛沱大河湾左岸阶地上,被一坝子稻田簇拥着,大院的人丁本来十分兴旺, 共有七户人家, 而最后只剩下一户了,更确切地讲, 这户“新家”是由原来的两户合并的。男方与我是本家, 由六人锐减为父子两人;女方婆家姓荆, 由五人减为母女两人。这是一个未经结婚登记的家庭, 恰似在死亡之海上撑起的一叶孤帆, 尚不知能否渡到彼岸。这家四个成员之所以得以存活下来, 全是靠了男女双方皆能熬过皮肉和心灵的双重鞭挞。我的本家不止偷过一次粮食, 也不止受过一次吊打, 但他身上的斑斑伤痕却为他和他五岁的儿子狗二娃子换得了一条活路;女方则全靠奶子长得大, 讨得了公共食堂炊二哥的欢心, 被偷偷睡了好多次后,她和她四岁的小女秀儿才换得了小命存活。这也是芸芸众生中的叛逆者们的生存秘诀,他们确乎比挤在破庙等死的苍生多了一些灵性和勇气。不久,这个新家几乎把我也视为他们的家中成员了, 孩子们向我直呼大伯, 还时不时地悄悄通知我去吃一顿白水南瓜或红苕。我因愧于无以为报, 多数时间都是婉言相谢的。尽管这些曾被吊打过被侮辱过的卑贱生灵尚未获得可靠的生存保证, 但他们才刚刚踩在极度贫困的底线之上, 尚未缓过气来之时,却在开始寻觅亲情了,这委实令我感动不已。我觉得此般慷慨宛如一支歌,带着远古的苍凉,也有埙的韵味……
我的本家属五短身材,十分壮实,既不像饿过饭的,也不像被吊打过的,他成天都是乐呵呵的。“特务”程康和“叛徒”刘禧都很称赞他。
在同“美蒋特务”程康和“共产党叛徒”刘禧初次相识时, 我是心存芥蒂的。无论怎么讲, 右派称谓都是没有他们那么吓人的。难怪人们总是斜着眸子瞅着他们俩, 以为他们手上都沾得有歌乐山下的血星子。因此, 我潜意识中的阿Q精神也老在叫我同他们拉开距离。我曾以他俩的鼾声吵人为由, 坚决要求把铺位挪动到了另一角, 虽然石匠熊大汉的风箱拉得更吓人。
日子稍久, 我觉得这两个一瘦一胖的寡言少语者,与文艺作品中的那类形象根本吻合不起来, 尤其当他们遭到非礼和侮辱的时候, 更是不同凡响, 既有俄国十二月党人在西伯利亚矿坑深处高扬头颅的悲壮, 也有虎落平阳的悲哀。装是装不像的, 撑是撑不住的,我以为。例如郭天仪, 汉奸脸面一漏馅不就粑塌一声变成了落水狗!所以,我渐渐对他们的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心, 同时,我的直觉也在告诉我:他俩身上,尤其在程康身上,肯定有篇好文章。
不久,在保卫处主持的一次例行公事的审查批斗会上, 我有幸列席旁听了他俩的“坦白交代”(按行话是叫我去接受教育)。
会上,瘦子程康的凛然神态, 和胖子刘禧的满面愁容, 都是各具特色的。他们相继交代的内容乃至陈述的方式显然都是重复过许多次的, 估计从“肃反”伊始,他们就耗着青壮年时光的元气,被自已为之献身的“新中国”不断地折腾着了,在政审的马拉松中,任人摆布和凌辱。这次,程康被首先叫到会场中央,令他“继续坦白交代”,但他一开口就像在背诵腹稿:
“我知道我的问题没办法说得清楚呐, 因为无法证明, 除非组织上相信我的诚实。抗战初期, 我刚上重庆大学电机系二年级, 就奉命打入了军统。按我党秘密工作的严格规定, 必须单线联系, 所以, 我至今也不晓得这条线上的终端领导同志是谁,假如知道就简单啦, 我也不至于站在这里啦。直接同我单线联系的同志, 哪怕有一个还活着, 也同样没事啦。在我单线两头的联系人,虽然他们之间也互不相识, 但总有一个会证明我是清白的,真的,由于我们这条线在抗战期间没遭破坏过, 直接向延安传送了不少重大机密。我在虎口中是尽心尽责的, 可说完全问心无愧。
“不过,既然要我在军统混下去, 我当然必须要装得像那家人, 不仅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而且还必须取得上司的宠信,拼命往上爬。这些都是奉命而行的, 也是中国革命的特殊需要, 尽管我有时很矛盾很痛苦, 尤其是面对自己的同志被逮捕,被刑讯,被处决的时候, 特别是必须要由我本人亲自动手的时候……啊,你们能够想象其中的滋味吗?你们能够想象一个革命者必须要像魔鬼一样亲手杀害另一个革命者的滋味吗?岂止撕心裂肺哟…… 但,更难忍受的还是你必须要装得若无其事,这有啥法子呢?我根本没有其它选择哦。特殊的使命规定我必须选择铁石心肠, 而且必顺养成双重人格, 一面是鬼一面是人, 而且还得必须张扬鬼的一面, 学会查颜观色,拍马钻营,处乱不惊, 甚至还要装得信誓旦旦,好像比谁都更加效忠党国。自然, 功夫不负苦心人, 我终于挤进了戴笠的嫡系圈子了, 他死后,是毛人凤的圈子, 最后是徐远举的圈子。这是一张张血盆虎口。但我从不顾及个人安危, 在线上传出了不知多少核心机密, 而且还在暗中保护重庆地下党。由于处境特殊, 真正了解我的只有上下两个接线人。我不可能接触线上其它人。但他们全都牺牲了,这叫我咋个说得清楚呢?就是浑身长满嘴巴也说不清楚啊,有谁来证明呢?真的, 他们的牺牲也是我的最大不幸。但他们究竟是被叛徒出卖的,或者是自己不慎暴露的呢, 我至今都还觉得是个谜。如果是被出卖的, 又是出在哪个环节上?谁才是真正的叛徒呢?是一个,或者几个呢?
“也许,这一个或几个叛徒此时正混杂在领导岗位上呢, 或者混在烈士名单中呢, 或者可终身隐姓埋名呢。这都是可能的, 建议组织上把思路放开些吧。
“三大战役期间, 蒋家王朝大势己去。一九四九年,我随徐远举等特务头子到了成都, 任务有两个:一个是同重庆一样, 把成都变成一片火海,另一个是布置潜伏人员,最后才从昆明飞台湾。我是奉命继续留在军统里, 配合下一步解放台湾的。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正在这个节骨眼子上,我的上下联系人竟然相继消失啦。但他们没有出卖我, 死得十分壮烈! 但谁出卖了他们呢?听说他们的单线联系人也都牺牲啦, 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确实把事情弄得很复杂呐,可说复杂极了。不过, 纸是包不住火的, 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即使仅仅为了牺牲的战友们, 我也会全力配合, 但希望组织上抓紧时间……你们都看到呐, 我的身体糟透呐, 估计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呐……我个人蒙受不白之冤到没啥, 我毕竟见到了新中国……” 他突然咳得很厉害, 痰里有血丝, 眼角上还泌出了几滴泪。这令我怦然心跳, 不知心中漾起了何种情愫。这时,主持人才叫他坐下并赐了一杯水。他猛喝几口之后,继续讲道:
“同组织断线后, 我只有孤军奋战啦。为了这座蜀中古城不成灰烬, 为了粉碎敌人的潜伏计划, 为了咱们的新中国……” 他突然梗咽起来了, 捂住苍白的剐骨脸, 而干柴棍似的肩胛骨子则在猛烈地抽动着。会场霎时变得鸦雀无声。他拭了拭眼角之后, 继续讲道:
“所以, 我才决定留下来, 也必须留下来, 否则,我就无法把整个大西南的潜伏名单及时交给党组织呐, 要那样,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呢!反过来讲, 如果我程康真干了什么亏心事, 留下来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吗?天地之间会有这种傻瓜,这种叛徒吗?……所以,我的心迹始终坦荡, 没有鬼。为了我的祖国, 为了我多灾多难的祖国, 我可以这样说:我已经献出了我的一切, 包括我的青春,我的爱情, 我的幸福。我现在一无所有。要说有, 就只有一个不白之冤,还有难以形容的精神痛苦……不过,好在我还是见到了新中国,我只希望尽快洗清不白之冤, 好在临终之前,痛痛快快哭一回。” 他嘎然而止了。
这显然是一个蒙冤者的啼血呼号, 委实撼人心魄。我自信我眸子的穿透力, 仅凭直觉也可为他的清白作证。于是,我赶紧挪动身子替他让了一个坐位, 并悄悄地紧紧地握了握他冰冷的手掌。他完全明白我的心意, 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查觉的凄凉的微笑。
刘禧的交代就是另外一种风格了, 甚至带有几分喜剧色彩, 他的五短身材配上他头上梳得亮光光的“一快瓦”,就显得更加滑稽了。他毫不掩饰他的满腹冤屈, 始终愁眉不展, 讲得悲悲戚戚的:
“我先表个态:一定同组织上积极配合。我现在只有新的感受, 没有新的内容交代。我的冤情与程康同志很相似, 都是一时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我还多了一条,叫做人咬人无药医。好在组织上还没轻易给我下结论。政治生命嘛, 当然是不能当儿戏的……”他滚圆的苦瓜脸上挂起了两行泪,停了片刻继续讲道:
“如果人咬人真是无药医, 我就只好认命啦。但是, 组织上咋个能轻易相信一个真正的叛徒咬我是‘叛徒’呢?何况这个坏蛋已被枪毙啦, 更是死无对证啦。咋办呢?莫非就像这样拖下去吗? 遥遥无期吗?……老实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落得这个下场。不过, 同牺牲在歌乐山下的同学比起来, 我还是幸运的, 我毕竟举起五星红旗迎来了重庆解放……”他骤然捂面不语了。
其实, 他的问题一点也不复杂。与程康相比, 可说很简单。一九四八年在重庆大学加入地下党, 次年在“争温饱、反内战” 的学运高潮中成为学生领袖之一, 但却出了叛徒,刘禧也被出卖了, 但他却有幸逃脱了,没像其它被咬者那样被抓进渣梓洞。但究竟谁是叛徒呢?这当然只有在几名幸存者中间清查了。对此,刘禧心中无鬼。在歌乐山下刚刚掩埋了死者遗骸之后,他就立即找到教务长许传经教授出据了一份材料, 证明他是进步学生与进步教授之间的联系人,并有保护进步教授安全的任务。不久, 他就投入到百废待兴的经济建设中去了, 首任重庆狮子滩水电工程局机关党委书记, 成绩卓著。俟至胡风倒霉的一九五五年, 他才被一个漏馅的叛徒咬得有口难辩了。所以, 他从此就开始哭丧着一张胖乎乎的苦瓜脸,絶对不苟言笑, 只爱重复着他的口头禅:人咬人无药医……
有时候,他向我和程康唠叨得很像祥林嫂,成了中性人——
“哎, 人这一辈子,嗨,一辈子就是一个梦。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埋头念书不就好了吗?像有的同学, 都当工程师了, 平平安安,该多好!嗳,哪晓得人咬人无药医哟,我反正说不清楚呐, 嗨,哪个朝代不冤枉好人哟……”
瘦子程康总会这样宽慰他:“你会说得清楚的。我也会。只不过,我是等不到那一天呐……”
每当听到这两颗心灵在风中的悲叹互怜时,我总会这样讲:
“我认为, 你们的关健就是要信奉活命哲学, 想方设法活下去。你们只能让时间来证明,因为你们本来就是清白的。怕啥?怕个球!如果可拿直觉作证, 我绝对会挺身而出!你们眼下受到的对待纯属乱弹琴,我敢肯定同你们的党内斗争有关。你两个无妨学学我, 乐观点,当成一场戏,没啥不得了,我就不信老子这辈子尽该演苦戏,滚他妈个屄! ”
听了我的这类话语,瘦子常常是这样回答的:
“哦,谢谢,谢谢你的理解。小骥, 你也要争取快点摘帽啊,你跟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啊,你瞧我, 经历那么复杂, 只要随便挑个刺, 即使浑身长满嘴巴也都说不清楚哦,但我早就想好呐, 就算终身蒙冤吧, 就像腊炬成灰吧, 但我生命的烛光毕竟闪耀过。你就不同了,小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哟, 路还长唷,嗯,你就听我一个忠告吧,切莫再拿前途开玩笑了,你可千万不可自找麻烦啊,人生也并非完全都是儿戏咧,对么,小朋友?”
我听出了程康的话中话, 服了他这个“双重间谍”的洞察力和穿透力。他真是训练有素呢,仿佛闭着眼睛也看得见你的一举一动。而成天苦着脸的刘禧就不同了,他对我近来的秘密毫无查觉。这也好,任他呆呆地垂头叹气吧。很显然,他妻子愈发阴晦的脸色令他的心情坏极了。他老爱说他羡慕程康,无妻无子一身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怪只怪当初有了一官半职,党委书记嘛,多好听,多好听哦!哎,真他妈的有意思,一朝被狗咬,就该认倒霉!你敢说这不是么?人咬人就是无药医呀,你敢说不是么?……他每每如此自悲自怜时,或辅以自我调侃时,最好笑的还是他的那张苦瓜脸和头上抖动着的“一块瓦”。我之所以也有了心思赏识刘禧的这张脸,主要还是我不会再去羡慕并诅咒小护士的唏哩呼噜了。因为,我的肚子也开始撑饱了,而且,那条冬眠中的小蛇也在开始苏醒了,渐渐坚挺了,以致才有了程康对我规劝中的“话中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