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晓得卞九奶奶的下落吗?”1978年,邓颕超设宴款待旅美归来的韩咏华,在座的,有韩咏华的姨妹,也是邓颕超早年在天津女师的同窗杨毓才;席间,邓颕超向杨毓才作如是问。
“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邓颕超空谷传音地一问,惊现了卞家逝水的波光粼粼。那是久远的从前了,曾经,在津门,在清朝中期和晚期,先后涌现出两轮“八大家”。前轮的排序是:“韩、高、石、刘、穆,黄、杨、益照临。”后轮的排序是:“财势大,数卞家,东韩西穆也数他。振德黄,益德王,益照临家长源杨。高台阶,华家门,冰窑胡同李善人。”(后轮实际是九家)开篇提到的韩家、杨家和卞家,都是津门新老“八大家”的成员。
三家还是姻亲。韩咏华的母亲叫卞珩昌,杨毓才的母亲叫卞璜昌,是卞家昌字辈的亲姐妹,也是卞九奶奶丈夫卞耀昌的堂姐。——旧式亲情社会的盘根错节,正是以七大姑八大姨作为铁干镠枝而拓展的。
那么,卞家跟邓家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就要说到邓颕超的母亲杨振德了。杨女士的丈夫叫邓庭忠,武将,做过晚清广西南宁的镇台,因为头上有角,得罪上司,在流放新疆期间,不幸客死他乡。杨女士就带了年幼的邓颕超,北上京津谋生。大约在1921——1922年间,杨女士被天津卞家聘为私塾先生,教四位女眷的国文。当时,邓颖超在直隶第一女子师范读书,因为母亲执教并借住在卞家,节假日出入卞府,结识母亲的门生卞九奶奶等人,自然是顺乎情合乎理的了。
二
周恩来也熟悉天津卞家。
此事得从晚清翰林严范孙说起。在天津近代教育史上,严范孙是开山始祖式的人物。他从严氏家塾起步,继而创立新式小学,继而创建南开中学,继而创办南开大学。在严氏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创业过程中,卞家清字辈、昌字辈数位叔侄,一路出谋出钱,鼎力协助。严卞两家不仅是世交,还兼儿女亲家——这又涉及到亲情社会的互联网了——严范孙的长女严智蠲,嫁给了卞燕昌的独子卞肇新。
南开莘莘学子,严范孙最器重的,是周恩来,尝言该生有宰相之才,曾动念以小女妻之——这是为尊者为师者的顶级知遇了——事虽未谐,终不改其关怀钟爱。周恩来乃天生革命家,志在破旧立新,重整山河。1920年1月29日,他因参与并助推抵制日货风潮而被捕;同时系狱的,有天津各界代表二十余人。这可急坏了严范孙!他与南开校长张伯苓,积极组织营救。此时,担任奔走斡旋的,则为卞家的头面人物、天津商会会长卞月庭(荫昌)。他联合全国各界,致电直系军阀首领曹锟,对其滥捕爱国志士表示强烈抗议;并多次前往京城,折冲樽俎,与北洋当局交涉谈判。事后,周恩来在其手编《检厅日录》中,数次提及卞月庭;并记载:1920年7月17日,全体被捕人员出狱,卞月庭设宴会宾楼,为大伙压惊。
三
民国初年,卞氏家族还出了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传奇人物,她就是卞颂清的妻子史太夫人。
说是传奇,并非像鉴湖女侠那样英姿飒爽,卓越不羁;也非像林徽因那样风华绝代,倾城倾国。她只是个主内的家庭妇女,周旋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但在1913年,她病笃临终之际,却立下了一份让世人热血鼎沸的遗嘱。史太夫人交代儿子卞会昌道:“吾生平事事皆从俭约,戚友之所深知,此番疾病,恐将不起,将来办理丧事,务即提拔五千元作为基本財产,筹设小学一处,以教乡里寒畯。其勉之,勿忘。”
这样的善举,在今天,也上得地方新闻的头版;在当日,绝对是街谈巷议的焦点。嗣后,卞会昌遵照母嘱,拨出银洋五千元,于府学明伦堂旧址,办起一所“卞氏小学”。直隶教育司和天津县为了表彰史太夫人,特赠“儒术婆心”匾额一方;并立《卞母史太夫人兴学碑记》,以为永久纪念。
在卞氏族人的心目中,此匾,此碑,不说超越,至少,也和从前府邸高悬的“进士第”匾额一样风光。
四
邓颖超招待韩咏华,当然不是为了重温津门往事,政治家着眼的是统战,她“统”的是对方的社会身份: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夫人。
把梅贻琦拉进卞家互联网的,是前面提到的卞肇新。
1918年,梅贻琦二十又九,韩咏华二十有五,在那个年头,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上限,无奈红鸾星迟迟未动,月下老人敢情忘了系绳。卞肇新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方是他在南开学堂的发小,一方是他看着长大的表妹,他不操心谁操心。转而和岳丈严范孙一合计,得,当机立断,当仁不让,两位大老爷们出马扮演红娘。
消息传开,惊动了韩咏华的同学陶履辛,她急急忙忙地跑来,对韩咏华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
韩咏华赧然一笑:“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
梅贻琦天性少言寡语,但却有若干名言传世。譬如,对于学生,他说:“学生没有坏的,坏学生都是被教坏的。”
对于教授,他说:“校长的任务,就是给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
对于大学,他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为政不在多言。好的政治如春风化雨,好的教育也是,梅贻琦他做到了。
今人有把梅贻琦与蔡元培并列,认为中国近代文化知识界,只有他俩才是真正地接近完人。
五
1973年5月13日,周恩来接见美籍中国语言学家赵元任和夫人杨步伟。次日,照片见报,在赵元任夫妇身旁,赫然站着一位长发披肩、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署名卞昭波。
当日,对着这张新闻照片,我好生纳闷,不晓得这位卞姓女士,是何方英物?
若干年后,看到杨步伟的《杂记赵家》,才知道赵元任的长女,叫赵如兰,赵如兰的丈夫是卞学鐄,来自天津,乃卞肇新的四子,卞昭波是卞学鐄和赵如兰的千金。
回到四十年代初。赵元任执教哈佛,居住在学区所在的剑桥,卞学鐄呢,在一水之隔的麻省理工攻读。孰为津梁?这又要扯上严家。杨步伟早年留学东瀛,结识严范孙和他的几位公子。此时,严家的第三代严仁赓,恰好在哈佛求学。因是之故,卞学鐄得以随了表哥严仁赓,时常出入赵府。赵家的女孩从此多了一个选择的对象,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丘比特的箭搭上弦了,世交之桥一变而为鹊桥。1945年初夏,卞学鐄报名参加美军陆战队。杨步伟的《杂记赵家》,用不太地道的中文记叙:“第二天入军队他和大女两个人谈了一夜,早起大女告诉我们,他们订婚了,以资鼓励他战争胜利。我们当然也赞成。还有他们的定婚是如兰先给她自己的一条脖链给了学鐄,而学鐄还没给如兰什么呢,我们笑的不得了,对如兰说你先给他拴住了再说。”
赵元任、杨步伟夫妇好客,他俩在剑桥的家,曾经是海外的华人学者,如胡适,如傅斯年,如杨联陞的“别馆”。八十年代初,两位老人相继仙逝,如兰、学鐄秉承遗风,定期在家中举办“剑桥新语”。这是现代版的兰亭雅集,一帮乡音未改、离骚犹炽的炎黄裔孙,聚拢来,围绕一个题目,一本正经、有的放矢也好,歪打斜着、驴唇不对马嘴也罢,随意发挥,尽情释放。主妇也者,则在厨下为大伙熬粥,是以又称“剑桥粥会”。
六
天津卞家有一位百岁开外的老寿星,他就是1912年出生的卞慧新。上世纪九十年代,笔者查阅清华史料,在师从陈寅恪的学子中,偶见此公大名,但神龙一现,再无下文。近年,由于《吕留良年谱长编》以及《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的相继出版,才知道先生大隐津门,含光混世,埋头著述。回到当年的语境,先生出生于既“封”且“资”且“修”的家庭,与异邦敌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引蛇出洞”时被抓了“右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又被抓了“现行反革命”,你让他如何蹦达,如何闻达?摆在他面前的,只有鲁迅先生指出的一条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了。
端的是祸福相倚,安危相易,老先生如今放歌寿域,骋目春台,灵思涌动,佳作迭出,宁不是拜艰难困苦之玉成!
天津卞家还有一位肝胆照人的女侠,她就是化工实业家兼艺术品收藏家鉴赏家卞颖新的独女、1942年出生的卞学诊。因为改朝换代,她失去了像堂兄学锐、学鐄、学鈐那样留洋深造的机遇,也无缘像工农子女那样“根红苗正”的发展,只能像一粒落在罅缝的种子,委屈着,并沉默着,绽芽抽叶。迨至赵元任夫妇携外甥女卞昭波突然出现在人民日报头版,迨至旅居海外的亲属陆续归来讲学,让她看到了,或是想像到了异域天穹那诱人神驰的高与蓝,心弦为之一震,“彼能也,我为什么不能!”翔飞之志沛然而生。1980年,国门乍现一条缝,她就砰然撞开,单枪匹马闯荡美利坚。中国梦契入美国梦,创业情注入布道史(她是中医),倒也打拼得风生水起,轰轰烈烈。难能可贵的,不是在花甲之年,踌躇满志,衣锦还乡,而是返身观照,思索游子的“寸草心”,如何报答故园的“三春晖”——还乡是还乡了,却从此远离商场,潜心于津门历史和家族兴衰的爬梳。这是另一番翔飞,穿梭于前尘息影,作伴于青灯黄卷,驱情码字,耕耘十载,这才捧出一部记实体的长篇小说《临水朱门》——在我看来,不啻一部文化版的《本草纲目》,骨子里,她依然是一位望闻问切的中医。
下一本书写仕么?她说美国梦醒。叩问如何梦,如何醒?笑答暂时保密。再问,干脆以客厅的一副对联作答,那是她昔日赴美之前,表哥严仁统书赠的,联曰:“微雨已收云尽散,众星俱隐月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