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清华和德国交换的首批研究生,1935年年底,他来到柏林之西的哥廷根。理想——如果可以称作理想的话——是挣一个语言博士。不为衣锦还乡,不为飞黄腾达,仅仅,图归国后弄一只体面的饭碗。
从农家子弟的稻粱谋出发,姿态放低,再放低,相信,凭自己的坚毅执著,只要按部就班念下去,笃定水到渠成。
谁知,风云突变!1937年7月,日本军国主义者得寸进尺,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回看,故国山河破碎,神州日月蒙尘。而他,正像了惊涛骇浪中的溺水者。“完了!一切全完了!”他在日记里悲叹,“国,家,自己所怀的希望,学术梦;剩给我的,只是无涯际的黑暗。”
更大的恶浪袭来!1939年9月,德军入侵波兰,二战不期而至。这边厢,是德、意、日,组成罪恶轴心;那边厢,是美、英、法、苏、中,结成正义同盟。两军对垒,德、中隔空宣战,曾经的友邦,化为不共戴天的敌国!他走在大街上,感觉每一个德国人都在戟指责问:“从前,日本人同你们国家打仗,你不回去!现在,我们这里又同你们国家开仗,你仍旧不回去!你呀你,究竟想赖在这儿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啊?!苍天在上,他,何尝不是归心似箭!有他的日记为证:“我恨不能立刻飞回故国,在那一个大生命里活一活,不管这生命带我到死或生。”然而,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无论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都少不了《百家姓》上的第二个字——钱!他么?不怕你笑,穷得叮当响,连买本书,都得从牙缝里省,到哪儿去筹这笔盘缠?当初来时,是砸锅卖铁,众亲友相帮。如今,如今,掉头欲归,举目异乡(姑且不说敌营),无亲又无故,更无一人出手资助。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牙打落了,且往肚里咽,忍耐,忍耐,再忍耐!
第一忍,是饥饿。听说过枵腹从公吗?他这不是从公,是从学。听说过饥肠辘辘吗?他这不是辘辘,是咆哮。常常,不是常常,是累月经年,饿得前心贴后心。这时,那时,“如果有人向我嘴里投掷热铁丸,或者泥土,”他事后回忆,“为了抑制难忍的饥饿,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不顾一切地把它吞下去!”
第二忍,是寂寞。留学期限,原定两年,因为战乱,无限期延长,三年,五年,七年,一直拖到十年。有国难归。有家,音断信绝。断肠人在天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每年除夕,他都会想起一句古诗:“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第三忍,是疾病。谢天谢地,搭帮在黄土地里滚大,有个好身板,倒也没有致命的顽症,就是睡不着觉。头一落枕,脑电波就作怪地活跃,心跳加速,浮想联翩,翻来覆去,烦躁盗汗,耳神经偏又特别灵敏,仿佛听得见星球嘎吱嘎吱的摩擦,听得见宇宙大口大口的喘息,推不开,理还乱。总是,夜夜如是。即使囫囵入梦,也是一身去国,万死投荒,也是羌笛杨柳,铁马冰河。
那期间,他写过唯一的一句旧诗“秋入望乡心”,是于恍惚状态中偶然得之。什么征兆呢?啊!岂不闻“秋心合处却成愁”。他是坐拥愁城,愁肠百结,愁山闷海;愁到无法排解处,动辄“万念俱灰,想到自杀”。
你看他在日记里诉说:“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死的影子在眼前晃。我想痛哭,但没有眼泪,心里像火烧,倘有手枪,我真地会自杀。”“因为失眠,工作效率减到不能再减,留在德国受罪,唯一目的只在完成自己的学业,现在眼看这唯一的希望也幻灭了,我真想自杀掉了事。”“一点半回家来,路上人神志倦怠,连抬步的力量都没有了。前途茫茫,故国何处?想到人生的无聊,很想到什么地方去自杀。”
倘若他真地自杀,那就什么戏也没有了!
不过,请放心!这只是说说而已,是一种极而言之的发泄。发泄完了,一觉睡醒,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他决不会自杀!因为,在身后在心头,有一个日渐发生、日渐瑰丽的梦,支撑着!
这梦,具体说,就是当一个中国梵文的开山祖师;就是把印度学传到东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奠繁荣。
为梦想燃烧的人,生命力是无比顽强的。翻开他1944年11月10号的日记,他写道:“肚子里真饿。现在是饥寒交迫,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人生到此,大概可以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但我却能geniessen(享受)这苦,像陀思妥以夫斯基一样,我仿佛在吃橄榄,苦后有说不出的甜。我在苦中认识了人生,人性。”
饥饿是如影随形的,寂寞是挥之不去的,失眠是夜夜纠缠的;而苦涩后的甘甜,更是最沁心最具美学品味的褒奖。
在西天,在纳粹统治的腹地,在艰难困苦这座老君炉里炼了十年,终于修成正果,得大自在。
他,就是季羡林。
以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1946年,他从欧洲回国,立足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一步一步,走进宁静致远的学术,走出淡泊明志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