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乌拉拉！

乌拉拉是一匹枣红马，看它比赛，常常令日本人想哭。

马是出身名门，血统高贵，血性十足，奈何天赋欠佳，身材偏矮偏瘦，打稚龄就不被看重，主人对它的栽培，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皆逊于高大精壮的同伴。先天劣势加上后天差别待遇，注定了它每次出场，也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角色。

日本赛马场分中央和地方两个级别，高知赛场属于后者，而且在后者中也排名靠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两岁的乌拉拉被送到这里，明摆着是等而下之又下之，属于没有出路的出路。

总算还有赛场可征逐，对于乌拉拉，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小家伙识好歹，懂感恩，初次亮相，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全力以赴，一拼到底。纵然惜败，仍一边斜睨胜利者，一边仰天作响遏行云的长啸。

这啸声是历代祖先的寄托。

这啸声是卷土重来的血誓。

正因为有这种不服输的英气，在连续败阵十多场之后，驯马师宗石大才没有把乌拉拉淘汰。“条件差是差一点，但它天生就是匹赛马，它离不开跑道，那就再给它一些机会吧。”作为曾经的大牌骑手，他太了解一匹纯种的赛马，面对失败接着失败时的愤懑和不甘。

平常的日子，乌拉拉绝对是马群中的宠儿。虽然有些神经质，爱耍点小性子——对于祖上曾经风光过的马，这是难免的啦——但它灵慧，不唯眼睛、腰背、四肢，甚至鬃毛、尾巴，都能与驯马师通款曲。训练中，从不偷赖惜力，总是超额完成任务。

上场的时候，乌拉拉也总能制造惊喜。明知不被观众看好，明知后程耐力不足，但跑着跑着，它就要撒开四蹄，奋张肌腱，宛如天马行空，不，行地，千载一搏、小命系在蹄上似的掀起赶超高潮。观众被它激励，心都展翅欲飞，为这个斜刺里杀出来的“一寸法师”，为这匹极有可能以弱胜强的黑马。日本人痴迷相扑，尤其痴迷小个子掀翻大个子的爆冷，这是身材矮小民族的一种代偿心理。看相扑如此，看赛马也是如此。

当乌拉拉遭遇六十连败，依然英姿焕发，斗志不减反增，解说员桥口浩二被这匹羸弱的赛马感动了，他由马及人，联想到日本人与生俱来的坚韧。有什么样的民族，就能训育出什么样的赛马；有什么样的赛马，就能激发出什么样的斗魂。作为现场直播解说，桥口浩二看到的不是屡战屡败，而是屡败屡战，这“战”与“败”的一字颠倒，让他抓住了观众的命脉，从而接通赛场的地气、人气，开发出低级别赛马的巨大商机。

高知赛场火爆了。观众值此心态大变，由漠视乌拉拉一跃为期待乌拉拉，欢呼乌拉拉！毕竟，看客多为芸芸众生，在人生的跑道上，他们蹦跳来蹦跳去，跳不出乌拉拉的宿命。冠军永远只有一个，天之骄子总是少数，对于普通人群，寻常智商，纵然是菜花也要盛开，纵然是沙丁鱼也要遨游，纵然是五音不全也要放声高歌，重要的不是金字塔尖，而是成就塔尖的泥土木石。那么，就让我们安于泥土木石吧，只要努力了，只要发挥了，只要百折不挠，永不言败，就像乌拉拉，也一样能活出价值活出意义。

乌拉拉时来运转，“马”气冲天，虽然每次还是惜败，离冠军总差那么一点点，但是观众不在乎它是第几，在乎的，它是乌拉拉——有时候失败的结果反倒是胜利，乌拉拉失败的次数越多，它那不畏强手、愈挫愈勇的形象反而越发深入人心——因此，只要乌拉拉站上跑道，观众就慷慨地赠与掌声，赠与鲜花，潜意识里，也是把掌声和鲜花赠与自己。

乌拉拉成了一匹无冕之王。

2004年，作家重松清出场，把乌拉拉的百场连败写成书，标题叫《快跑，乌拉拉》。“我来讲个马的故事，”他以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开篇，但是读着读着，谁都知道他讲的不光是马，也包括人。日本经济在七八十年代大放卫星，大红大紫，九十年代泡沫破灭，一下子跌入深渊，至今，还没有从萧条里完全爬出来。因此，日本社会当今最需要的，不是《日本世界第一》、《日本可以说“不”》那样的神话、大话，而是体现在乌拉拉身上屡败屡战的血性——对了，高知在幕末属于土佐藩，据说这地方的男人都是血性汉子，维新志士坂本龙马、三菱集团创始人岩崎弥太郎是其代表——请注意，一百场连败，换个角度看，就是一百场锲而不舍的拼搏。重松清为国人画龙点睛：“败绩连连的乌拉拉，但它绝没有败给‘连败’！”

乌拉拉现在已退役了，它在连败一百一十三场之后，永远告别了跑道。乌拉拉的精神却在继续，在日本，在所有熟悉它故事的地方。将来，我想，将来若有机会观看赛马，不，包括观看任何比赛，我要特别把目光投注给那些以弱敌强、志在拼搏的“乌拉拉”。

原载《中国青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