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饱是人的最基本生存需要,搁在如今它早已不是个问题了。与现在的青年人讲我童年少年时挨饿的情形,恐怕会被认为是“说天书,编故事”,让他们难以置信。
1959年我虚龄8岁,严重饥荒已遍及全国,农村尤甚。我家门口有一棵大榆树,主干树皮早被刮尽。我曾吃了榆树皮制成的圆丸,大便不得下来,痛得大哭,是我奶奶用手帮我抠出来的。一次,我的一位比我长三岁的族兄在放学后带我到街北口粮管所门口,说能找到吃的。果然一辆卡车上撒落一点皮糠在地上,我们俩马上像两条小狗似地趴下舔吃地上的残物。当时觉得那皮糠的滋味甜蜜无比,心满意足。
还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刚走出街口,后面来了一位邻村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种叫“京干其”(粗面制成五角形状的东西)在吃,后面又上来一位邻村的小男孩,我也认识他,乳名叫“秃五四”。他上去一把夺下小女孩手里的食物撒腿跑开了。小女孩大哭着返身而去。一会儿工夫小女孩的爸爸气愤地跑来,以为我就是抢夺食物的男孩,逮着我不放。我一时吓呆了,只知道哭喊不知辩解,幸好小女孩也赶到,辨认抢夺者不是我。那个小女孩数年后与我同校任教,我让她回忆那件事,她清楚地记得“秃五四”抢她“京干其”的事情。我说自己就是那位亲眼目睹并受了“冤枉”的小男孩,不禁彼此大笑,是苦笑(这个小女孩就是上元小学的朱敏老师,她爸爸那时是公社里的一名干部,所以能听吃到京干其)。那时候抢食食品的事太多了。一次我在饭店门口看顾客吃东西,一位顾客买了两个包子刚放到桌上,一位比我还小一点的女孩上前拿到一个包子低着头拼命往嘴里吞,任凭那顾客在她头上捶打,眨眼间包子下肚。此类事情,如果不是极度饥饿断不会发生的。
1959年至1961年那三年,国家宣传上先叫“三年自然灾害”、后来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农民习惯上称“吃三二两”、“军事化”时,有的则直接称“饿死人时”。“三二两”是指每人每天吃粮数,“军事化”是因为实行人民公社化,搞“大跃进”,农民劳动实行军事化管理。那时代的名称已不重要了,说那几年饿死人是千真万确的。我的一位堂姑父戴华田,本村人,就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倒田墈”死去的,他那时是壮年。所谓的倒田墈就是指人走着走着一下子就倒地毙命了。那时常听到有人说某某吃了不能食用的野菜中了毒,家里人就告诫孩子哪些野菜不能吃;还听到某某村有人死在家里没人抬上山埋葬;也有传言某地卖人肉包子,是真是假无法考证,家里人嘱我们小孩子不要乱跑,很是害怕恐怖的。
那几年吃大食堂,一度时期各家各户的锅灶被拆除。生产队食堂领到的粮食极少,有时还没有。我们生产队领粮的人是我的一个族公叫吕宗茂,人们叫他“老军属”。我现在还记得村上老少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等候老军属领粮回来的情景。如果远远看见老军属胳膊肘上装粮的“箩箩”(一种竹篾制的东西)是挎着的,有些沉,那就是领到粮了,大家很高兴;如果他单手拿着箩箩晃动着回来,那就是没领到粮,人人丧气。当时食堂打粥(不可能有干米饭)是按家庭人口分配的,各家打粥回去后要靠加水来增量。村上常有比我大一些的小孩子闹着与家里人“分伙”,即他自己拿着碗直接在食堂打粥吃,怕家里大人多吃占了自己的计划,不愿意与家里人合在一起吃。这样的小孩子常受到村上大人的责怪叽笑,说这孩子“不孝顺”。其实,这那能怪孩子呢?吃集体食堂好像到1960年就解散了(具体时间记不准了),可能是无法维持下去了。村上有许多人得了浮肿病,好像叫2号病,妇女得这种病的更多些,几乎个个腿部用手一按就出现一个深陷印,母亲自然不例外。记得一位也是我族公的吕宗盛肿得太厉害,住进了营养院(政府一段时间采取的紧急救治措施,专门收容浮肿严重的人)。
那年头饥饿难熬,怎么办呢?偷!那时“偷”并不全是很丑恶的事情。多少年后,母亲说到那年代,常常颇为自豪地说:那时不靠“偷”一点,你们都得饿死。比如说,收割季节,母亲都要在身上藏一点谷穗带来家。行人路边的庄稼地,靠路的那一畦稻穗麦穗都是被路人在快成熟时就掐掉了。我就经常在放学路上胆怯地偷点半熟的谷穗带来家。有时是生吃,快要成熟的麦穗在手心搓揉几下,吹掉谷皮很好吃。最典型的“偷”是在田地庄稼快成熟时,家家都有人在傍晚或晚间出来“偷割”穗头。方法是带着镰刀、袋绳,钻到田中间去割谷穗。一块田里东一处西一处都有“小偷”们在干。大家你不讲我,我不讲你,只防生产队干部来查抓,严格地讲只防生产队长一个人。那时有句俗语:“天上雷碰雷,地上贼碰贼。”大家都是“贼”。其实那时生产队干部们对这种“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他们的家人也参加这种“偷”。有时听说队长的家人也下田“偷”了,那大家的胆子就大些,知道队长这段时间不会来查,放胆“偷”一下。其实队长们也拿捏好时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会到田附近绕一下,有时也会直接喊骂一阵,“偷”就结束了。那时我家出去“偷”的是母亲和大姐、二姐三个人,父亲是个文弱的文化人干不了这事,我那时小,有时躲在旁边看风。大姐胆子小,听到人喊就往田埂上跑,二姐胆子相对大些,常受到母亲的表扬。那时真是应验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句话。需要说明,这种偷也只是偷割田地里快要成熟的谷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参加这样的“偷”,大家都去“偷”,属于“明偷”。这种“偷”一般只限制在本生产队,如到外队去偷,那很危险,会受到很重的惩罚。再者,如果去偷生产队已经收获的粮食也不行,那要算犯法了。当时国家对偷窃罪判刑也重,我的姑父因偷了饭店一袋面粉坐了7年牢房。我的一位堂姑父家住邻村谢桥队,因偷粮食被捉,被吊起来痛打,又胆小,怕再受惩罚,回家在家中门框上上吊死去了。
那三年的饥荒我们没有被饿死,据大人们讲,靠的是“花儿草”、南瓜、胡萝卜和山芋这四样东西。回忆也真是如此。“花儿草”属春季植物,是集体地里种植作肥料的,成了人们度荒的食物。南瓜是夏季作物,听母亲讲那两年南瓜收成特好。南瓜能填肚皮但吃多了人没力气,后来长大了才懂得它是低糖作物,难怪那时我走路总觉得腿“打飘”呢!我们生产队那时有一块在江边的沙土地,特别适宜种植胡萝卜,每当收获时,我们小孩子都聚集在路边等候挑胡萝卜的担子过来,抢拿一些放在怀里。挑担的社员虽制止但并不过于严厉,等于半默许。这样算起来,每个季节都有了赖以填肚保命的食物,算是天佑苍生啊!
那三年中,想吃一顿干饭是一种极大的奢望,连白粥也几乎吃不到。我那时多么想吃一顿饱饭。有一年除夕,母亲积攒了一点米给我们煮了一锅白米饭,从米下锅开始,我们姊弟几个就扒在灶台上等候,一边喊着“快熟了熟了”一边闻着饭香,那种愉快感今生忘不了!那顿年夜饭吃下肚后,我和弟弟肠胃不能消受,直喊肚子胀,父亲领着我们在家中堂屋里转圈来帮助消化,结果还是“压食”了(“压食”是家乡方言说法,食物没消化好,胃中冒出一种酸气)。我的小妹妹才两岁(1958年6月出生),饭后不久因无法消化将饭吐到床上。那时她刚会讲话,不会讲“吐”这个词,在床上哭着直喊“我的饭泼掉了!”母亲伤心地哭了!今天我写到此处时,眼泪仍然忍不住流出来。
我现在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回忆那饥荒岁月的细末小事,实在是因为那时的饥荒太让我忘不了,想想太让人伤心了!还在于,素称鱼米之乡的江南怎么会出现如此般的饥荒?农民自己拼死拼活地种庄稼怎么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应该追问严重饥荒发生的原因是什么,谁应该对那场饥荒负责任?在很长时间内,那场饥荒被归咎为“自然灾害”、“苏联逼债”,其实已经有许多历史学家考证出“自然灾害”和“苏联逼债”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根本问题是决策错误影响远远大于自然灾害,可以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再者,对那三年死亡人口数据也有很多争议,近年的党史二卷本采取了国家统计局统计数是1000多万人,有些专家统计的数据是1850万,还有2000万、3000万、4000万甚至更高数的争论。我认为,死亡人数争论只是数据上多与少的争论,只要稍有良知,都应有这样的共识:即便是官方数据的1000万,那也是一个极让人伤心的灾难性数据。处在和平年代,一个国家全民都面临严重饥荒,人都饿死了,一定是政策、制度上出了大问题,主因绝对是“人祸”,这是简单的常识。我作为经历过极度饥饿的过来人,今天记下这些经历,理由很简单,不应该忘掉那场灾难性的痛楚。至于谁应该对那样的灾难负责,再过50年、100年,历史一定会有清楚的定论!
另外,我写这篇小文还在于,母亲今年90岁,身体还很健康,回家与她闲谈,又常常聊起“没得吃”(她的习惯话)的年代,她总爱提起当年许多旧话,也勾起我对那段饥饿生活的回忆。母亲对现在的因滨江拆迁后的生活很满意,幸福感特强,又不时惋惜五年前已去世的父亲没能享受现在的福。爰书此文,借慰泉下父亲并祝母亲健康长寿!
(写于2013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