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乱世天堂(三十二)

——饥饿令我更加卑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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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  


仅凭肉眼观察, 内行一眼就可看出大马电站的坝体略有倾斜, 并可推断是坝基发生了不均匀沉陷,且缘于基础处理及浇筑质量太差, 犹如危重病人, 根本无法生还了。但因它是四川水电跃进之花中的最后一朵花, 上峰指令非要使它绽开面世不可。这或许是在沿革并在仿效某种历史先例吧, 例如则天皇帝,她要洛阳牡丹一夜开放不就一夜开放了?何况还是反季节开出了一大片哩,啧啧。


我们这批“援兵”的主要任务是拓宽并加固大件公路, 以确保水轮机和闸门之类的庞然大物顺利进场并确保“今年国庆一定要发电” 。为此, 仍未完全摆脱饥饿的人们仍需三班倒。我新到的这个连队是个杂牌军, 以原紫坪铺机修厂的学徒工为主, 其次是老工人, 再次是犯了“多吃多占”的行管干部。属专政对象的有“特务”程康、“叛陡”刘禧、“反社会主义分子”兼“烂言分子”陈笃情和我,被专政的人数虽不多, 但品种较齐全。


陈笃情是电工,瘦高个,相貌俊朗,人也聪明,还会拉小提琴,不久之后,他头上的“反社”和“烂言”帽子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消失了。这令我好生奇怪了一阵子。后来才知他是“甄别右倾”时被顺带吹掉的,算有运气。而被水利厅掷往西昌冕宁麻疯区的“反、烂、坏”分子已经全部饿死了。他们曾经都是金健钦定给我的“喽罗”, 如今,我除了只记得其中中国远征军的英雄士兵兼拳师刘恹非的名字外,其他一个名字也记不起了,只记得他们年轻俊朗的容貌和身影,也记得他们都是十分优秀的测量工人和钻探工人。但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而且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了。我只有把我的歉意集中转向陈笃情,向他祝福。我们年龄相当,继后成了朋友。


我们这杂牌军有百余人,最初是驻扎在大坝上游的河谷阶地上,出入很不方便,特别是经过大坝右坝肩的鬼跳岩时,总会叫人心惊肉跳的。


来到马边河后, 就其实际意义而言, 也纯粹是芸芸众生再度接受无效劳役对生命极限的无聊挑战而己,就不知陆小骥能否再度跨过这道生死门槛了。在青城山下被死神一再光顾之后,我的双眼竟戴上了两圈黑晕, 比萧文在王家冲霉起的东瓜灰还打眼(陈胡子曾以“眼镜蛇”戏称我)。自爬出停尸房以来, 我的体质实在糟糕透了, 很难复元。这多少也同当时接踵而来的各种悲伤有关,在刚刚哭别彭师傅不多时, “一点雪”就突然失踪了。我简直不敢想象他在断命前的挣扎和惨叫,尤其是他被剐得血淋淋的模样儿……离开都江堰前夕,我曾跪在江边祭祀痛哭并诅咒着。“一点雪” 是我心中的太阳,我的救星,在没有尽头的长夜中,每当我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感到绝望的时候,令我心中感到温暖的只有“一点雪”……


刚到大马不久,某日(记得是个骄阳似火的毒日头), 连队派了三十余人进山扛木头, 需往返四十余公里, 多属山路, 很不好走,尚需自备干粮。午后返程途中,已是临近大坝的时候, 我突然双眼发黑,怦然倒地,不省人事了……好在路上有人,职工医院就在附近。当我睁开眼睛时, 输液瓶的水还多, 我又安心睡着了, 尽管肚子饿得很难受, 还不时梦见耀华西餐厅的法式炸肉和肉饼(那是一件毛衣换得的一次“祝捷”美餐)。但是,当再次醒来时, 医院已在开晚饭了, 只见一位白白胖胖的小护士端起一碗浠饭走近我的床头, 她喝得唏哩呼噜的, 喝得香极了, 但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只顾盯着输液瓶, 还摇了摇, 接下来又是一阵唏哩呼噜,还不时咬上一口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白馒头, 而馒头里则抹得有夹江兰味豆腐肉,很香很香,臭香得没法形容。顿时, 这难以抗拒的条件反射竟将我推入了终身难忘的一次大羞大耻,竟然向她乞讨道:


“医生……”  我首先用了提高价码的尊称讨好她, “我想、我好想喝一碗浠饭啊……”


“嗯,”她终于斜着小眼珠儿瞅了我一眼。


“我想喝碗浠饭……谢谢你呐……”我尽量放开嗓门, 以为她没有听得清楚。


“呵, 想喝浠饭?你吃了我吃啥?莫非去喝西北风?” 这一次,她连瞅也不屑瞅我一眼了。


“我会偿还的, 用全国粮票, 加倍……” 我可怜巴巴地补充道, 完全顾不得男人的脸面了。


“……”她一个字也不讲了, 只顾眨巴着小眼睛。


她冷冰冰的眼神顿时令我刻骨铭心, 甚至播下了向一切女人复仇的种籽。此时, 户外有人在叫小唐, 催她去跳舞。她先瞥了瞥输液瓶, 然后才旁若无人地向窗外尖声回答道: “快啦!充其量还有一刻钟!”


为了有充分的体力投入刚刚开禁并大力提倡的“交谊舞”, 姓唐的胖护士又去端了一碗浠饭,还有馒头,馒头里面仍然抹得有夹江豆腐肉, 她吃得更加唏哩呼噜了, 全然忘了我的存在和乞讨,以及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 同时也忽略了白衣天使的那份仁慈与悲悯,只顾唏哩呼噜……我开始诅咒着耳畔的唏哩呼噜,尽管我万分羡慕她的唏哩呼噜,羡慕中,我又觉得这个小护土就像一头小母猪,进食的声音很难听,真是难听极了,尽管我知道她只有赶紧吃饱之后,才有精神去跳舞,去寻欢,或者去作爱,去恢复咱中国大地上久违了的婚内婚外的性交配,但是,对于一切合法的及非法的两性媾合,我都完全陌生了,再也唱不出龙溪沟畔的春日祭歌了,已经完全失去坚挺能力了,脑瓜子里好久好久都没出现过林玉芳的胴体和我俩的疯狂“交媾”了。我对弗洛伊德的性理论也产生怀疑了。但小骚货还在唏哩呼噜,她令我在极度羡慕和极度厌恶之中觉得天下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了,妈的,她还在唏哩呼噜,还在一口又一口地嚼着白面馒头,空气中还弥漫着夹江豆腐肉的兰味呢,又香又臭,当然好吃极了,肯定好吃极了……去你妈的好吃极了,因为我饿得难受极了,与糠渣堵死肛门有得一比了……


但是,小护士在我眼前的得意却并没有完全打消我对中国女人的怜悯与俯视,因为她们也有两三年挺不起大肚子了。可断言,正是因为她们在两三年内缺乏如此诱人的唏哩呼噜,才停止了月月红;与之相关联,正因缺乏脂肪和蛋白质的唏哩呼噜才会不足以支持中国男人的作爱能力,所以,咱中华民族就几乎蜕为阳萎患者了。真的,我本人也几乎记不起廖芳的性挑逗了,我孱弱的生命已不知性为何物了。小护士的白颈项和大乳房尽管还是颇有性感,不乏魅力,但却引不起我的任何兴趣了。显然,要启动这样的兴趣,启动这份与交媾繁衍乃至与整个民族兴衰有关的兴趣,单靠小球藻还是不行的, 尚需辅以多种手段才行,故当下的“交谊舞”就成了再好不过的酵母菌种之一了。因为,这个也是带了“交”字的“搂腰舞”不可能不暗含着性挑逗与性攻击,它在当年真是成了渡往彼岸的“诺亚方舟”——虽然异性相吸的“原罪”曾经演化出了不少通奸罪和强奸罪,但它内涵的“恶”却永远是生命交响的原始动力,而且雄性必须坚挺,充满阳刚气血。然而,已严重缺失阳刚的中华民族乃已陷入极其严重的性衰竭之中了。自从我和林玉芳走出那片白桦林后,好几年都没有听到过一个新生儿的哭声了。饥寒交迫中,我则变成一条衰弱而丑陋的“眼镜蛇” 并彻底丧失了雄性魅力与坚挺能力了,竟连稀饭也难以讨得一口了……她妈的,她还在唏哩呼噜呢!这令我的肠胃更加难受了, 她活像在用刀子括着我的饥肠了,令我真想破口大骂了,但却无力……呵,还好,谢天谢地, 瓶子终于滴空了。小骚货冷冰冰的小眼睛也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了, 估计不多一会儿,她就可以吊在某个男人的肩头上旋转了。我清楚, 置此大饥饿行将结束之时,性饥渴也如地火萌发了, 不久还会狂啸奔突的……去吧, 滚吧, 小骚货!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 向她投去了眼镜蛇般的恶毒目光。正当她举着棉纤准备拔去我手背上的针头时, 我却将她一掌推开了,立即将自己拔出的针头扔给了她,如投枪般地扔给了她,而完全不顾手背上的一串血珠子,只顾努力昂首挺胸,决心做个男子汉了,哪怕死去了男人的坚挺……


下床后,无奈头重脚轻, 两腿根本不听使唤了,尽管我还是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但却不断地打着趔趄,最后只得倚在一棵老槐下, 喘不过气来,身后同时传来了小护士粗哑的咒骂声:“哼!简直是个怪物!~~~” 而且还有笑声,是好几个女人的笑声……


我心中顿时掠过了一曲夜半歌声, 不错,我差不多已经变成行尸走肉了,岂止怪物。当我重新扛起木头爬完曲折而上的大坝扶梯时, 可说己耗尽了我二世人生的最后一点元气了,累得倒在坝顶上, 让虚汗帮我洗了一个澡,并在心中咒骂着这些木头有球用!莫非给大坝做棺材? 但是,我却不敢把木头扔掉, 因为收货员是要逐人登记的, 一式三份,根本没有法子弄虚作假。咋办?只有走, 拚完最后一口气也要走!而眼前的山崖却像一道鬼门关, 不知哪代先人替它取了一个吓人的好名字,叫做鬼跳岩!


举目仰望, 此岩峭如刀削, 锷指长天。崖壁上本来无路, 是“大跃进”临时凿了一条倚壁临江的羊肠小路, 最高处与江面垂距足有三百米, 且无栏杆保护, 成了人们谈之色变的死亡之路。事实上也早有几个“自不小心”者掉下河中毙命了,成了“水怪”的腹中餐。但我只得拖着木头慢慢靠近鬼跳岩,由于深知不容闪失,我立即变成了三足怪物,用一只手护着肩上的木头,拿另一只手攀着石梯,帮助爬行,尽量不看脚下的死亡深渊。这死亡虽然令我十分恐惧,但却变成了一条鞭子, 向我不断地抽打着,最后竟抽出了超极限的求生本能, 终于爬上了垭口,然而, 当我还没来不及同胜利拥抱的时候, 该死,我超极限的本能竟霍然瓦解, 毫无搏鸡之力了, 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肩头上的木头也完全失控了,像翘翘板似的在肩头上颠簸起来,产生了愈来愈大的惯性矩,一下子就把我拉向了崖边, 逼得我发出了一声惊叫,最后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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