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隔了将近二十年, 我和罗处长才偶然在水利厅门厅相遇了。他在众目暌暌之下动了真感情。搂抱。摇动。捶打。最后才对我上下打量着,直至老泪纵横。隔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开了口:
“嗨, 嗨!~~ 老了哦, 老了哦, 不再像个娃儿喽!嗨,二十年、快二十年了呀!从那一别之后……哦,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哇?!~~~” 他当即把我领到一间空屋子, 栓上门, 十分慎重地表示必须同我好好聊聊。
“嗨!~~ 对不起啊、对不起哇~~ 小骥呀!二十年,嗳,这二十年正是你们这批小青年的好时光呀, 正该得力呀!本该前程无量呀!本该为国家做出贡献哇!我一想到这些就心痛呀!真是对不起呀!真是对不起你们这些好同志呀!……”老人讲得一句一个惊叹号,叫我简直无法插嘴了,“这些年来的教训太多太大呐!你能熬出头来就算万幸啦……要算孙锦同志最可怜,最无辜呀,他死得太惨了、太惨了呀! 他妈的, 纯粹是欲加之罪呀!尽干这码事的人哪还像个共产党员呀!……左在害人,简直害死人呀!像你当时那幕惨象么, 从停尸房爬出来, 同狗一起睡,我爱人听了也哭啦,简直是在造孽哦……但,这些话,我们当时还不敢公开讲讲呢 ,孩子, 咱们今天就干脆讲个够吧, 你想哭也就哭个够吧!把苦水统统倒出来,倒干净!你有什么怨气,就统统对准我这个老头子吧!真的, 我是有责任的, 毕竟是党组成员嘛,人事处长嘛, 我咋会没有责任呢!咋个没有责任呢! ”他槌着胸脯,没少发狠劲。
面对这位长者,面对这位长者愿为一个时代的错误负起全部责任的磊落气度, 还有不断的两行热泪,我被深深感动了,尽管“不再像个娃儿喽” ,哪怕只是幸存于壮年时光的瓦砾堆上,但我心中也不会改变对罗永金等老人的尊敬,仍然愿向巍峨的夹金大雪山献上我心中洁白的哈达。不过,我此刻很想改变话题, 立即用了十分平和的语气缓缓讲道:
“老处长, 您根本不必自责呐, 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呐, 我也不愿多去想它呐, 毕竟我还有十六年的在岗时间,还可大干一场哩,只要能够尽量追回失去的时光,不就行了吗?您说呢?——”
“——好哇好哇!好极啦!像个男子汉!不计前嫌! ”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仍然一句一个惊叹号,时而搓着手掌, 时而把手指关节捏得毕剥作响。他是一位多血汁的老人,待兴奋一阵之后,他又坐下来寻思道:
“唔, 当然, 这并不等于万事大吉呐。我们党这些年来犯的错误够大呀!不好生总结还行吗?极左真害人、害死人哇!只一个五七年就伤害了好几十万宝贵人才呀, 单是咱们一个水利厅,就害了好几十名技术骨干呀,当时挨整的那几位老专家,都是全国叫得响的呀, 而今只剩下一个叶嘉禾同志呐, 但他的身体也不行啦,你说,这叫人心痛不心痛啊,小骥呀…… 要说外行领导内行么,也得首先尊重内行呀,自个也得学习长进哇,莫非老把一字认鸡巴就光荣?左哇,左哇,左在害人误国呀,害死人呀! ”
“好啦, 老处长,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过一会我还要向罗厅长他们汇报工作咧,有关水利区划方面的事情。我的工作是恊助罗副厅长,也算一个小头目吧,我目前还干得挺来劲的,真的,”
“那好那好!真好哇!人才就是人才!所有人才都能动起来, 咱们国家就有希望呐!好哇好哇!我高兴, 今天真高兴! ” 他的确是位多血汁的老人, 话匣子一打开就真是收不住了。我希望此时有人来敲门, 因为老处长还没有暂停的意思。接下来,他又是一连串的提问:
喏, 安家了吗?……哦, 那好那好,安了就好……嗯,有没孩子呢?……哦!是小男孩, 挺顽皮吧?我猜一定很聪明吧!是吗?……哦,那好那好,顽皮娃娃都聪明,聪明娃娃都顽皮,你要好好培养啊……喏, 你母亲呢,还好吗?……死啦! 啊, 她的命也真苦呢……
“喏,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啦, 你同彭师傅是多久分开的?这个同志很不错啊, 我还记得他提的那个建议呢, 但当时嘛——”
“——他死啦,您走后不久。”
“啥? 这、这、这……”老人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急促地走动着。
“他是水肿引起的并发症, 主要是心机梗塞,属猝死。家属来清理遗物的时候, 您托他保管的那一大包古巴糖还原封未动……”
“啊……” 老红军发出一声赞叹后, 立即向窗外低头默哀。我也站在他的身后,一同默哀着。我是永远不会忘记彭绍清这个名字的,我要叫我的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他在山岩上举起大铁锤的身姿, 他油黑粗糙的大脸堂, 他的豪爽,他的善良,他的质朴, 在我心中早已铸成了一尊铜像。他是一位识字不多的普通劳动者, 但却传承着咱们中华民族的优秀品德, 对别人从不落井下石, 只会雪中送炭,处处焕发着仁爱之心和仗义豪情。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优秀的中国人。我当时曾多次领着“一点雪”到他坟前放声大哭过……
时间真是一个无法留住的大忙人。我后来是在一九九七年水电厅举办的春节团拜会上才见到罗处长的。老革命与老专家欢聚在一堂。但我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因为我最后的十六年已经全部用完了, 而未完的课题和未竟的壮志都被一刀子切下了。巨大的失落感令我难以面对夕阳。人生苦短的滋味儿是葡萄美酒稀释不了的。我的二世人生太短了。在嘈嘈人头中,我不停地举目张望着, 熟悉的面孔虽不少, 但能够掏心聊聊的却不多。于是,我就下意识地寻找着罗处长, 不知这位早过古稀的“红小鬼” 来了否?很好,我终于发现他了, 他是默默地坐在前排右端的一张圆桌旁, 下颔搁在双手握住的手杖把柄上, 像在打磕睡。当我前去向他问安致意时, 他并没有立即认出我。顕然,他已是老眼昏花了。
“哦, 坐下谈、坐下谈,呵,你也退休呐? 没关系、没关系, 人都会老的, 还会死呢。生生不息嘛。你的情况我知道, 不计前嫌, 这些年来干得很不错, 成果累累, 已是专家了,技术权威啦, 还当了领导咧, 听说还很廉洁呢!不错不错, 我听了真高兴呢!来, 今天我破例, 一定陪你亁了这一杯! ” 他仍是那么多血汁, 刚打完磕睡之后又兴奋起来了。
我一边请他不要过份夸奖, 一边取下了他的酒杯, 替他换成了果汁。于是,我们频频举杯畅饮着,在嘈嘈杂杂中朗声交谈着。他先是对社会风气十分担忧,对以权谋私尤其不满, 一再向我提问道:“你说说,当官吸的高级香烟都是自已掏钱买的吗?有的厅长一天要吸两三包呢,你算算一月要吸多少包?单靠他们本人工资吸得起吗?另外,还有私下的权钱交易又会受谁监督呢?你说说,” 他又立即自答道: “危险呀, 不除特权不行呀!所以说, 我对你的廉洁才很称赞呢, 人活一世就该这样活哩……”
除了憎恶特权之外,他向我谈的第一主题仍然是鼓励我发挥余热:
“专家嘛,哪会没有事情干的?一是多出点子,二是指导年轻人。这同样是在追回失去的时光哦,你说呢?小骥同志! ”
但是,失去的时光果真能够追回吗?也许, 好好回忆逝去的时光才是最有价值的。同老红军的这次交谈使我萌生了撰写本书的初衷,此外,我还将顺带剖析失去监督的权力及其可怕的后果——也许,这才是我应该献出的余热……
二零零八年,老人故去前夕,他特别命令家人不准为他设置灵堂,谢绝敬献花圈。他寂寞地走了,只给人间留下了一个苦涩的思考,还有他对贪官污吏的喊杀声……
这是夹金大雪山剩下的最后一束荣光,还有一句最为粗砺刚健的诘问:
“莫非老把一字认鸡巴就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