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当晚九点左右才回到驻地的。大伙又冷又饿, 这本来就是一个雨夹雪的鬼天气。我听得见师傅们的报怨声, 心中不无愧疚, 好在有顿免费晚餐, 估计师傅们不一会就可解恨了。我就无此口福了, 虽然也很饿,但我的肚子和肛门却是痛得足可导致脑炸肝裂了!我只有在极度难受之中跟着前来迎接我的“一点雪”,由他陪我一头钻进被窝里。
我觉得泻药对于集结在腹中的米糠、麦麸和葫豆壳几乎没有发生任何作用, 它们像冰棱似的挤压在腹中的各个部位, 令我整个神经系统都觉得有一只铁爪在抓心,又像有一把刀子在剖肺, 喉咙也不知被什么粘稠稠的东西塞满了, 呼吸也愈发困难了。在巨痛的压迫下,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不断提醒我:如果你今夜还屙不出来,就休想见到天明啦。于是, 午夜过后, 我就下定决心向屙字划出的生死线进行了最后的冲刺, 但是,我最终还是磕磕碰碰地一头栽进了雪地里,很快失去了知觉……
后来听彭班长讲, 在天刚发白的时候, 是“一点雪”首先把他叫醒的。这生灵先是刨开了我身上的积雪并舔净我的脸面之后,才跑去叫人的。据说景象很凄惨, 我已完全冻僵了, 死硬了。几位师傅赶紧把我抬到医务室, 折腾了好一阵子仍然不复阳气,医生只好开出了一份死亡证明,立即把我转移到了山脚下的停尸房。彭班长竭力在死魂灵中帮我挪出了一个好位置。由于我毕竟来自水利厅,档案关系也并未同我形影随行, 所以,工程局得知后,还需尽快报告厅领导,要求派员前来共商善后事宜。 即是说, 对于我—— 一个未满二十四岁的“极右分子”的尸体——还不能像处理一般民工尸体那样草率掩埋, 也许还得喊来我的妈(因为她还没有死)。于是, 已死待埋的我,就在这静静的规规矩矩的滞留过程中,获得了人们始料未及的还魂机遇……
由于我浮肿的尸身始终得到了“一点雪”的贴身相守,在等待埋葬或火化的两三个昼夜里,“一点雪”坚持不懈的亲近仿佛刨开了我灵肉中的灰烬, 用他火热的生命烈焰渐渐点燃了我的未灭的火星子,于是,在一种难以言状的窒闷的深渊之中, 我的知觉渐渐开始复苏了,觉得有不少石头压在我的胸口上, 令我丝毫动弹不得, 但又很想动一动, 真是难受极了,难受极了,痛苦得无法形容……但觉得在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之中, 仿佛有个精灵在远方呼唤我, 咦咦呜呜的,于是,我也很想叫, 很想证明我活着, 但是,我无论怎样努力也都叫不出来, 动也不能动一下,着实难受极了,难受极了……但是,在一阵难以言传的难受之中, 我的灵肉骤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赓即是狂涛咆哮, 然后就被一叶扁舟带进了一个平静的港湾,累极了, 困极了, 但也觉得舒服极了,泻药终于发生作用了……
当一点雪领来彭师傅的时候, 我刚好爬出了死人堆,但又很快失去了知觉……
不知这些呼唤来自何方,来自何处——上界?净界?下界?……
“小骥!……小骥!……你醒醒!……快醒醒!……” 我隐约觉得是江西老俵的声音。
“小骥! 听到了吗?我是彭绍清!彭绍清哇!罗处长看你来啦!……”
“… …” 我的灵魂在回答着他们的呼唤。
极度的虚弱令我的眼皮子好似灌了铅, 无论怎么睁都睁不开。但我最终还是听清了江西老俵的呼唤,他宏亮的声音恍若来自遥远的彼岸,在林莽和谷峪之中回荡着……
死去活来之后, 我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彭师傅喂我的浠饭全吐了, 肠胃难受极了……这是十分糟糕的, 无异于卡断了生命的源泉。
他们仍在呼唤我, 来自更加遥远的大漠和天边……
迷糊中, 只觉得有一股又一股的热流倾入了我的肠胃, 并能觉出甜甜的味儿来, 隔了一阵, 沉重的眼皮才终于慢顿顿地启开了, 宛如把地狱之门推开了一条缝隙,看见了一抹天光,但第一视象却是十分模糊的, 估计同刚刚面世的婴儿差不多, 只觉得有人影晃动,不断地裂变着, 扭曲着,跳跃着……世界在我眼中骤然变成了一个万花筒,一面哈哈镜……在哈哈镜中,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认出了罗处长。
“看见我了吗?我是罗永金哇!小骥!” 他张开手掌在我眼前晃动着。
我只努努嘴, 因为舌头还是沉沉的, 发音器官显然尚需一个恢复期, 也许还得从呀呀学语开始呢。不过, 我的情感系统被死神破坏得并不十分严重, 尚可感知自已开始落了几滴泪,冷冰冰的,罗处长立即帮我拭去了。
“给, 慢慢嚼哇……唔, 要嚼碎哇, 一定要嚼碎哇!” 他喂了我一粒古巴糖, “好的, 自己拣着吃吧, 要慢慢嚼哇, 关键要嚼碎哇……哦, 你咋个不听话啦?慢慢嚼,要慢慢嚼呀!嗨,这这这、你别急嘛,没谁跟你抢呀!嘿,你瞧你, 师傅们都在笑你呐……”
我在一阵哔剥大嚼和狼吞虎咽之后, 把罗处长带来的高价糖和高价饼子很快消灭了一大半。于是, 生命的奇迹骤然发生了, 宛如久旱逢雨的非洲大漠, 云开日出之后,一眨眼就展开了无垠的绿洲和鲜花……
我的青春活力一下子就在将死未死的躯壳之中复活了,复活了,完全复活了……还在灵魂深处唱起了一支歌——
这是一支生命的歌,生命的凯歌,是青年右派陆小骥在死人堆中唱响的青春之歌,还有“一点雪” 参加的二重唱——余音仍然飘浮在毛时代的天堂路上,陪伴着静悄悄的死魂灵……当然还得感谢黑乎乎的古巴糖,它胜过了当年的任何灵丹妙药……
善良的罗处长当然完全明白我死去活来的原因是什么,于是,他把剩下的古巴糖认真封存起来, 请彭班长替我保管, 今后一定要用在关键时刻, 并叫他切实管好我的饭、菜票。就是说,他要走了,我立即哭了,类似混盹初开的婴幼儿……
临别前,他久久地打量着我, 不时用指头压压我的脸和腿, 一个个深陷的小坑小窝令他眉头紧锁着。男怕穿靴女怕戴帽, 这是民间对水肿病情危重与否的直观界定。我是雌雄危重标志皆有, 这是令他格外揪心的。心直口快的彭师傅则大声建议尽快摘掉我的帽子,把我调回工作岗位。但罗处长却默不作声, 他只顾抚摸着“一点雪”的头, 似未听见其他师傅对彭班长的齐声附和。他似乎只对狗与我的这段情缘才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含有对“一点雪”的感激。然后,他慢慢站起身来, 在简陋的通铺甬道里来回踱着碎步。经过一阵十分难堪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取下眼镜, 转身面壁,而双肩却微微地抽动起来了……
老红军的这个背影骤然令整个工棚静得出奇, 连“一点雪”也不吭声了。
在这刻骨铭心的寂静中, 我仿佛看见了一束圣火, 但却即将熄灭了,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他瞅了我一眼后,就匆匆走出了工棚, 头也没回。我知道他心中藏有苦衷 。他的善良、正派一直深受全厅知识分子的尊敬和爱戴, 以致那个名叫金健的人,在一九五七年末竟想把这个长征路上的 “红小鬼” 也打成“反党分子” ,只是四川省委没有随便落下朱砂笔而已。他这次竟敢孤身前来料理我这个“头名状元” 的“后事”,也足可证明他的党性和人性乃如水乳交融, 焕发着本真之美, 而且还升升华成了一种责任,包含着大爱与崇高。这是那个年代罕见的一抹风景,宛如冰峰高举的夹金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