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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德典籍中,在诗文作品中,经常可以读到“刀圭”一词。这个语词积淀了深厚的道教文化因子,飘逸着浓郁的仙风道韵。
刀圭的本义是量取药物的小器具。甘肃武威汉墓出土的汉代医药木简中,已可见到“刀圭”的名称:“冶合使病者宿毋食,旦饮药一刀圭。”[1]炼丹服食的道士用刀圭量取丹药,从而这个表示器具的名词浸染上浓浓的道教文化色彩,成为道教的习用语。刀圭的语义从此而得以拓展,乃至发生转化。
晋代葛洪《抱朴子》内篇仙药卷第十一云:“若服玉屑者,宜十日辄一股,雄黄丹砂各一刀圭,散发洗沐,寒水迎风而行,则不发热也。”同书金丹卷第四云:“第二之丹名曰神丹,亦曰神符,服之三刀圭,三尸九虫即消坏,百病皆愈。”《云笈七谿》卷十九《第三十八神仙》云:“道士炼水银,消涉液珠玉八石以作神丹,服一刀圭,飞升天宫。”以上,都是以数词与名词搭配,构成数量词表示药量。这里的“刀圭”虽仍为器具义,却与丹药发生联系,成为量取丹药的专用器具。南北朝时庾信《至老子庙应诏》诗云:“虚无推驭辩,廖廓本乘蜺。三门临苦县,九井对灵谿。盛丹须竹节,量药用刀圭。石似临邛芋,芝如封禅泥。乳毛新鹄小,盘根古树低。野戍孤烟起,春山百鸟啼。路有三千别,途经七圣迷。惟当别关吏,直向流沙西。”[2]可见道家用“刀圭”量取丹药已相当普遍,“刀圭”已是道家的常用器具。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三曾引述董谷《碧里杂存》释“刀圭”的话:“在亦师买得古错刀三枚,形似今之剃刀,其上一圈如圭壁之形,中一孔,即贯索之处。盖服食家举刀取药,仅满其上之圭,故谓之刀圭,言其少耳。”这是以刀币为刀圭,从中也可以看出“一刀圭”表示的药量很少,其量为方寸匕的十分之一,所谓“刀头圭角,些子而已”。由于刀圭成为道士量取丹药的专用器具,以“一刀圭”表示单位药量,而有丹药药量义,进而指代丹药本身,具有丹药义。唐代诗人作品中就多有以“刀圭”指丹药,如元稹《春月》诗:“口中谿丹诀,肘后悬青囊。锡杖虽独振,刀圭期共偿。未知仙近远,已觉神轻翔。”[3]又如李群玉《送房处士闲游》:“采药陶贞曰,寻山许远游。刀圭藏妙用,岩洞契冥搜。花月三江水,琴尊一叶舟。羡君随野鹤,专揖稻梁愁。”[4]又如皮日休《怀华阳润卿博士》:“先生一向事虚皇,天市坛西与世忘。环堵养龟看气诀,刀圭饵犬试仙方。”[5]吕岩《七言》:“十二楼台藏秘诀,五千言内隐玄关。方知鼎貯神仙药,乞取刀圭一粒看。”[6]这些诗中的“刀圭”都不是器具义,也不是指药量,所指的就是道教的丹药。魏晋以降,及至唐代,盛行炼丹服食的风习,士大夫文人多与道士交往,炼丹服食在诗文中多有反映,“刀圭”也就成了这类诗文作品中最常见的文化符号。
道教炼丹,包括外丹和内丹。内丹家以人体为修炼的炉鼎,以体内的精、气、神为修炼对象,循行一定的经络,经过“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步聚,而“自然凝结”,炼成“形如黍米之大”的金丹,即内丹。内丹多借用外丹术语,因此指外丹丹药的“刀圭”,又成为内丹术语,而有内丹义。如白居易《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7]中,曾描写他初学内丹修炼时的体验:
二物正?合,厥状何怪奇!绸缪夫妇体,狎猎鱼龙姿。简寂馆钟后,紫霄峰晓时。心尘未洁净,火候遂参差。万寿觊刀圭,千功失毫厘。先生弹指起,姹女随烟飞。始知缘会间,阴隙不可移。
诗中“二物”指内丹修炼中的阴阳二气。这里的“刀圭”是借用药物义而喻指“二气合成一粒丹”的金丹,已不是外丹的丹药了。这在道教诗词中更为常见。如唐代吕岩《路铅》:“二气结成一粒丹,更去何处觅神仙。觑着刀圭不认真,执着行气误了身。”[8]金代王重阳《述怀三十六首》:“自从收得水中金,便用刀圭剖尽阴。一朵琼花开向日,晶阳返照运天心。”[9]又如南宋张伯端《金丹四百字序》云:“夫采药之初,动乾坤之橐籥,取离坎之刀圭。”[10]都是阐述内丹修炼过程,其中所提到的“刀圭”都是借用丹药义而转喻内丹。
在内丹原理中,“刀圭”又指土,指脾,指意。内丹家运用五行相配的原则,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与人身的心、肝、肺、肾、脾五脏,与东、西、南、北、中五方位相配。又运用《周易》卦象数理,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法象,以外丹的铅、汞元素为喻,来阐发内丹修行的基本原理,描述内丹修炼过程。内丹家认为肝、肺、心、肾、脾五脏中,藏魂、魄、神、精、意。其中心属火,藏神,居上,卦象为离;肾属水,藏精,居下,卦象为坎;脾属土,藏意,居中,称黄婆。离卦为上下两个阳爻,中间一个阴爻,叫做外阳内阴;坎卦为上下两个阴爻,中间一个阳爻,叫做外阴内阳。内丹家以离中阴爻为己土,以坎中阳爻为戊土,戊己二土合为圭。元代陈致虚释曰:“故以铅投汞,即流戊就己之义也。言戊土与己土一处相交,则金花自结,却吞入腹中,此为饮刀圭也。刀者,乃戊土中之铅也;圭者,乃戊己二土合为一圭也。”[11]从五行的方位讲,中央的五行属土;从天干与五行相配讲,土的天干为戊己。《吕氏春秋》中已体现这种观念:“中央土,其曰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12]按照内丹家的解释,金的方位为西,法象为白虎;水的方位为北,法象为玄武。水和金同性,都是阴中之阳,只有相生关系,不能相互交合,而只能是金合木,二者阴阳配合,才能结成正果。但是金与木相合、相配,必须通过戊己土的牵引媒合,才能成功。木火合成的真汞,要制金水合成的真铅;金水合成的真铅,要擒木火合成的真汞。铅、汞本是一下一上,须依凭脾土真意从中调合,才能结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土、刀圭有一种媒合作用,有一种调合牵引的作用。由于戊土居坎位,己土居离位,戊土与己土又存在着差异。戊土生金,金气发旺而相胥,己土为木克,则必先炼己。炼己既熟,方能戊己相合。戊己相合,则金木会。金木会,则龙虎交,龙虎交,则三五合一。三五合一,在内丹学叫做“三家相见”。三家相见,才能铅汞交结,结成大丹。这就是内丹原理中土与刀圭的作用。
作为内丹术语,刀圭喻指调和铅汞的脾土,真意。刀圭的这种媒合作用,使它成为内丹修炼的重要元素而指代内丹。这样,刀圭一词,由量具义而衍化为丹药义,进而又转喻内丹而有内丹要素义。
2.
很不引人注意,却不应不注意的是小说《西游记》中人物的别名、代称。如沙僧的别名、代称为“刀圭”、“土”、“黄婆”;悟空则称“心猿”、“金公”、“金”;八戒称“木母”、“木龙”、“木”;白龙马称“意马”;唐僧则称“身”、“炉”。这种别名代称,在作品的回目、诗词、韵文中大量使用,由于也仅仅出现在这个范围内,似与故事情节无关,因此,人们阅读时往往略而无视。其实,这种别名代称都具一定的寓意,与作品的主旨及人物的基本性格都有精妙的内在联系,体现着深厚的文化意味。这种别名代称是作品整体构筑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构件。
《西游记》第四十回回目曰:“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圭木母空。”第二十二回正文里的一段韵文:“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第八十八回中的一首赞诗:“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园通。”以上两处文字及回目中的“刀圭”都是沙僧的代称。“木母”则是猪八戒的代称。
《西游记》第四十一回回目“心猿遭火攻,木母被魔擒”;第八十五回回目“心猿妒木母,魔主计吞禅”;第八十八回回目“禅到玉华施法会,心猿木母授门人”;第八十六回回目“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魔”。这些回目中的“木母”,都是八戒的代称,“金公”、“心猿”则是悟空的代称。
《西游记》第十九回写悟空在云栈洞降伏八戒,在回高老庄路途中,“有诗为证”云:“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可知“木龙”是八戒的又一别名。第五十七回写悟空被唐僧逐走,沙僧前去找悟空讨行李时有诗云:“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可知“黄婆”是沙僧的又一别名,而“身”、“炉”指唐僧。
《西游记》第三十八回回目“婴儿问母知邪正,金木参玄见假真”;第四十七回回目“圣僧夜阻通天水,金木垂慈救小童”;第八十八回回目“禅到玉华施法会,心狮木土授门人”;第八十九回回目“黄狮精虚设钉钯宴,金木土计闹豹头山”。这些回目中的“金”、“木”、“土”分别为悟空、八戒、沙僧的又一代称。
“刀圭”、“黄婆”、“金公”、“木母”、“木龙”及“金”、“木”、“土”,都出自道教内丹理论。“刀圭”已如前所述,“金公”指铅,“木母”、“木龙”指汞。李道纯说:“以理言之,乾中之阳入坤成坎,坎为水,金乃水之父,故曰金公。以法象言之,金边著公字,铅也。”[13]同理可知,离为火,木生火,则木即火之母,故曰木母。葛洪《还丹肘后诀》云:“虎者,铅也,金公是也,属水也,金也;龙者,汞也,姹女是也,属木也,火也。”[14]金公与姹女相对,实即金公与木母相对。明代李文烛《黄白镜•十四照玄牝》云:“玄牝二物居于天地之正位,隐于坎离之中。爻坎中一画奇爻为戊土,为金铅,为真阳,为真父,故曰坎戊玄土,金为父。离中一画耦爻为己土,为木汞,为牝阴,为真母,故曰离己牝土,汞为母。”[15]这段阐述内丹原理的话并列了坎卦中一阳爻与离卦中一阴爻两组相对应的名称,称谓虽然不同,所指实即“玄牝二物”。木母、金公的名称即来源于内丹修炼对阴阳二气的对立与互补的认知。金铅、真阳、真父,即金公;木汞、牝阴、真母,即木母。金代全真七子之一的马丹阳曾向他们的祖师王重阳问:“何者为铅汞?”王重阳答曰:“铅者是元神,汞者元气也。”[16]由此可知,金公指元神,木母指元气。如前所述,刀圭则指调和铅汞,使神气交结混融而结丹的真意。由此亦可知,金公、木母、刀圭是内丹修炼的三元素,是不可或缺的三要素。作为五行术语的“金”、“木”、“土”,除了代指肺、肝、脾外,还喻指一种相生相克的自然属性。因此,按内丹理论,无论是金公、木母、刀圭,还是金、木、土,都是炼丹中不可缺少的,它们之间的相生相克,它们之间的对立互补,才得以最后炼就金丹。“五行相生,为阳之用;五行相克,为阴之用。”“其相生相杀,迭盛迭衰,合天地四时,而成实万物,故五行具,阴阳用,万物成,还丹就。”[17]综上所述,小说《西游记》中人物的别名代称源于道教内丹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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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刀圭、金公、木母及土、金、木作为沙僧、悟空、八戒的代称,其绝妙之处在于这种名称的内涵与作品中人物性格存在着某种同一性,或者说人物的基本性格与这种丹道化名称的内涵相映衬。因此,可以从这种名称的内涵寻得人物性格的深层底蕴。
沙僧的性格与刀圭、土的属性就存在着相符相映的内在联系。在取经四众中,沙僧的个性显得最“平常”,他既没有悟空那样超群的本领和优长,也没有八戒那样突出的惫赖和缺点。他平时罕言寡语,老实随和,默默地劳作着,或挑担,或牵马,紧要关头却能仗义执言,说出让唐僧、悟空、八戒都心悦诚服的话。每当八戒闹散伙时,总是他的恳切话语抚慰同伴那迷失的心灵,消除离心的倾向,坚定西行的信念,维系着取经群体。比如第四十回中,当唐僧被妖精捉走后,金、木、土三家竟吐真言的场面: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行者道:“兄弟,你说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女,教我驮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没及奈向,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妖怪,搭救师父去!”
这就是在回目中被作者用内丹术语概括为“猿马刀圭木母空”的一段生动情节。全赖沙僧的一番情理之言才消释了一场解体的危机。有时沙僧也能想出妙计破敌,如第四十一回红孩儿施火攻,悟空败退回来,沙僧见状说:“若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克拿他,有甚难处?”启发了悟空去找龙王借水破敌。看起来,沙僧很不显眼,平平常常,却起着一种调和、凝聚的作用。对于这个特点,刘敬圻教授有一段相当精辟的论断:
他是安定平易和睦合作的象征,生发着一种师父、师兄们身上所不具有的凝聚力。在师徒四众中,惟有沙僧始终保持着与其它成员间至为和谐而又不失原则的亲密关系。他对师父师兄们的关切爱惜与悲悯又是极自然极本色极永恒的。他拥有令人羡慕的天然良性恒温性格。从这种意义上说,沙僧的头上不仅仅顶着四分之一的天,他支撑着整个队伍,是维系取经群体的情感纽带,另一种精神脊梁[18]。
这种特点,也可以说正是“土”的性格,“刀圭”的精神。作为丹药和内丹要素的“刀圭”,隐括、凝结了一个艰巨的嬗变、升华的过程,那就是经过炼己炼心,发挥己土的媒合作用以结成金丹。“五行无土则不全,五金无土则不生,五俗无土则不实,金丹无土则不成。”[19]“至于沙僧者,为真土,镇位中宫,调和阴阳,所以不变。”[20]正如第二十二回中“有诗为证”所云:“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可见“土”与“刀圭”都在凝聚、坚韧、和合的意义上成为沙僧形象的取喻之本。作者特意以“土”和“刀圭”作为沙僧的别名,正是隐喻他像土地那样厚实、中和,那样“天然良性恒温”的性格,像“刀圭”那样调合、凝聚,这样就赋予沙僧形象深厚的文化内蕴。
悟空的好动、机敏,会七十二变化,与内丹修炼中金为真阳、主刚主动的属性相符相映。八戒的呆笨,与木为真阴、主柔主静的属性亦相映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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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的刀圭、黄婆、土,金公、金,木母、木龙、木,作为沙僧、悟空、八戒代称的内丹意象,实际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人物形象体系。这种存在于回目标题和诗词韵文中的独特的人物形象,可称之为丹道化人物形象。这种丹道化人物形象与作品中三徒的异相化人物形象,隐显相成,相映成趣,起到隐喻作品寓意的作用。
沙僧、悟空、八戒都是一种独特的异相化人物。清代刘一明说:“《西游》写三徒,皆具丑相,丑相者,异相也。异相,即妙相,正说着丑,行着妙,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三徒到处人多不识,见之惊疑。”[21]作品把取经三徒都塑造成形容怪异、相貌丑陋的形象。悟空是毛脸,雷公嘴,罗圈腿的猴相,还长着一条不好藏匿的尾巴。八戒是“黑脸短毛,长喙大耳”,“嘴脸像一个野猪模样”。沙僧虽是人相,却也生得“面黑身长”,“一头红焰发蓬松”、“不黑不青蓝靛脸”。所以,世俗之人见了不是惊吓得逃避,就是好奇地围观,不识这异相之妙。这是作者用幻笔塑造的异相(幻相)化人物形象,意在“托幻想以阐精微”,“托诸相以取喻”。与此相对应,作者在诗词韵文和回目标题中,又用内丹意象构筑了一个丹道化的形象体系,作为深层象喻结构,同样意在“托幻相以阐精微”,“托诸相以取喻”。
首先,这种丹道化形象体系切合作品的情节发展,负载、涵括作品的情节内容。如第十九回“有诗为证”的一首诗:“金性刚强能克木,必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这首诗用内丹意象表述悟空降伏八戒后,押解他回高家庄的情节。又如第六十一回“有诗为证”的一首诗:“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若得火山无烈粉,必须宝扇有清凉。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这首诗讲的是悟空力战牛魔王,沙僧守护着师父,八戒扫荡群妖,“尽皆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又如第六十三回中“有诗为证”的一首诗:“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这首诗概括的是八戒被水怪捉住,绑在水底龙宫西廊的柱子上,悟空入水相救。在这样的诗句中,不仅动作的主体是丹道化的名称,不仅通篇内容是概括故事情节,而且其中议论性诗句点染炼丹过程。于是,神魔斗法的故事与内丹修炼在这里自然关联、融合。上述“金从木顺皆为一”,“和睦五行归正果”,即此之谓也。
其次,这种丹道化形象体系在表现故事情节的同时,往往直接隐括炼丹原理,在深层象喻层面上表现作品的寓意。《西游记》第二十二回描写在菩萨示意、本叉协助之下,悟空收伏流沙河水怪,沙僧归顺取经队伍,“有诗为证”云:“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炼己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请共复沦。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合水火没纤尘。”这是说沙僧归依取经行列后,五行之中金、木、土从此会齐,内丹修炼的三要素从此具备。作为戊己二土的刀圭,可以调合铅、汞(即金木、水火),使内心清净无尘,从此可以“炼己立基”,启动炼丹的实践。西行之路不是平坦易行,而是充满了磨难和冲突,西天难到,佛境难达。这也正如炼丹之难。第三十回写唐僧在宝象国被黄袍怪变成一只老虎,沙僧被妖怪捉进洞窟,白龙马欲救唐僧,未能战胜妖怪,败退回馆驿。在此之前悟空已被唐僧赶回东方。回中诗云:“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雕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这首诗说白龙马与悟空失散,心意迷失;悟空被赶走,金木分离;沙僧被捉住,这样刀圭(黄婆)就不能媒合铅汞。因此,无法炼就金丹。其它,又如第四十回中诗:“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 外 。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第五十七回中诗:“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这些诗篇都是以西行之路的磨难、冲突,以炼魔降怪的“魔障”为情节依据,通过丹道化的形象组合,表现炼丹难成,表现作品寓意。《西游记》的主体是描写取经四众经历各种磨难,苦历千山,远经万水,炼魔降怪,到达西天佛境。西天之路本身就是一重象喻,“托诸相以取喻”。与西天之路同步相应的描述内丹修炼的诗词韵文,无疑同样是一重象喻,炼丹难成与西天难到,虽异构而理同。《西游记》正是通过异相(幻相)化形象和丹道化形象构筑多层次象喻结构来表现心性修持、人格完善的寓意。正是这些因素使这部小说具有深厚的文化意味。
注释:
[1]《武威汉代医简》第45号简片,文物出版社1975年版。
[2]《庾子山集注》卷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5页。
[3]《元稹集》卷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7页。
[4]《全唐诗》第九函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2页。
[5]《全唐诗》第九函九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54页。
[6]《全唐诗》第十二函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98页。
[7]《白居易集》卷二十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57页。
[8]《金丹诗诀》卷下,《丛书集成新编》第26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4年版。
[9]《重阳全真集》卷一,《正统道藏》太平部,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10]《金丹四百字注》卷首,《正统道藏》太玄部,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11]《金丹四大要•真土妙用》,《重刊道藏辑要》昂集一。
[12]《吕氏春秋•季夏纪》。
[13]《中和集》卷三,《重刊道藏辑要》昴集八。
[14]《还丹肘后诀》,《正统道藏》洞神部,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15]《黄白镜》,《丛书集成新编》第26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4年版。
[16]《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正统道藏》太平部,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17]《还金述》,《正统道藏》洞神部,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18]刘敬圻:《圆一个沙僧梦》,《名人》1995年第5期。
[19]《金丹四大要•真土妙用》,《重刊道藏辑要》昴集一。
[20]《西游原旨谈法》,《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252页。
[21]《西游原旨谈法》,《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2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