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命令是从成都金牛坝国宾馆发出来的。我心中为它欢呼, 因为锦官古城和川西坝子将免遭洗劫了,尽管疲惫而浮肿的人们都哭了, 我也落泪了, 但理性却叫我对这座必将溃塌的 “弹簧坝” 毫不婉惜。
断然决定挖坝的人是邓小平和彭真。他们听了设计院总工程师罗西北(罗亦农的遗孤)的汇报和慷慨陈辞之后,立即微服登临“幸福亭”,在鸟橄之中当即痛下决心, 而毫不顾忌事后的风险。这份勇气很是值得称道的,同时也是他未在古堰留下墨宝和照片的原因。
而在狱中待杀的周新民则不仅幸免跪祭三面红旗,而且还被立即无罪开释了。
听说, 彭真的感慨良多。面对满目疮痍的千里沃野, 这条汉子还忍不住漏了一句话:
“主席这几年的错误可用车皮装!”
此话后来单独成款, 在红卫兵张贴于市的“三反分子彭真罪行录” 中赫然可见,还特别对此话划了两条红杠子。我估计他也真的讲过这句话, 但愿他真正讲过这句话。在那万户萧瑟鬼唱歌的日子里,在那旷古绝后的人祸里, 敢于背后戮戮朕之过, 敢于悲悲民之苦者, 也实在堪称大英雄兼大善人了,否则,中国历史就显得过份寂寞,过份悲惨了。我不仅当即油生敬意, 而且,后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亲眼见到红卫兵押着彭、罗、陆、杨上台批斗时,乃至将他们打翻在地还要踏上数只脚的时候, 我对他和另外三人就更是怀着深深敬意了。毛的罪孽岂止可用车皮装。
当一九六零年夏天洪水到来时, 冒出水面的“弹簧坝”终于让路了——还是用“人民战争”挖开的,没劳驾飞机俯冲轰炸——而被下挪新砌的鱼嘴分水堤却被洪水彻底冲毁了。于是,都江堰灌区频频告急,不是时而受到洪水威协,就是缺水灌溉。
鱼嘴取水口为啥不容挪动呢?这座无坝引水分水堤为何如此高傲而神奇呢?因为,它的定点位置乃是两千多年以来无数次的洪水选择和人类智慧共同作用的结果, 是天人合一产出的智慧结精,不得随便造次。它是我们祖先在乘势利导中渐渐悟出的治水法则,宛如天启,遂使鱼嘴分水堤的“四、六分水”机制神寄得令人叫絶。当汛期到来时, 外江主河道即被鱼嘴分给六成行洪水量, 内江灌溉渠系则只进入四成水量;到了枯水期, 分水比例即会自行打个颠倒。为了有效防止砂砾进入内江灌溉渠系, 雄踞内江中流的离堆则会造成巨大的环流水力, 宛如塑造了一位无形的超自然的大力神,在宝瓶口前将一个个硕大的砂砾石从飞沙堰搬运出去, 在洪涛中滚动得轰轰隆隆,撼人心魄。而毗邻的进水口(宝瓶口)即可由飞沙堰顶部置放的一条条卵石竹笼作为“临时调控闸门”, 按镂刻在宝瓶口峭壁上的古老水则(水位尺)选择最佳取水水位, 这既可确保灌区安全又能确保水源充足。即是说, 由鱼嘴—飞沙堰—宝瓶口所构成的都江堰渠首系统工程在两千多年来的成功运行中,已经铸就了勿容妄动的权威, 否则将受惩罚。
于是, 在一九六零年洪水之后, 热昏者们也只得乖乖地将鱼嘴按原貌修复了。人类世界最灿烂的水文化又重新恢复了她厎平实、高傲与尊严。而岷江在“天堂路” 上留下的最大成就就只有紫坪铺及鱼嘴剩下的工程残骸, 和一个完整的“幸福亭” ,以及“翻身”老乞丐留下的临终悖论……
直至新世纪日出之前,鉴于成都地区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紫坪铺才终于重新上了马,而在江中赖了四十余年的耻辱也可望洗去一些了。作为亲历者, 规划设计的参与者,我在为它重新忙乎一阵之后,就到点退休了。人生苦短,时不待人。这是令我感伤不已的。不过转念一想, 最为遗憾的恐怕还是莫过于周新民了,那年头的劫后余生往往都是十分凄凉的——尽管属于无罪开释。
当我于一九八零年调回院本部后, 即与周新民成了近邻。直至他在一九九六年病故之前, 我们都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他的口音与孙锦教授相似, 都是生在江南鱼米之乡。此君于一九五零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土木工程系, 成绩优异。个高, 脸瘦, 一身书卷气, 待人十分和蔼而诚恳。狱中数月的脚镣手铐和早中晚的一、二、三两杂粮使他很快变成了终身“木乃伊”。不久,在床上翻身也成了一件难事,倘一翻动,总会听得见大肠小肠发出来的嘶嘶声, 痛得撕心裂肺。他说:
“我完全变成废人呐。蹲牢房那滋味么,真是说不出来噫,哎,人么,人这一辈子么,这一辈子也真是难熬哩,”他常常压着肚子昵喃着,惟恐肠子错了位。
这位喜欢叹息的老实人虽属无罪开释, 但直至与我等“右派”一道落实政策的二十年间, 他都是领取的生活费, 莫明其妙地跌落到了准一级的“右派”规格上。据说,这是因为他毕竟蹲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大牢, 或多或少总有问题。为了敲定逮捕他的合理性,经中共西南局核心大员缜密研究后,曾刻意给他留了一条“尾巴” :
“周新民同志对导流墙和尾水管的应力计算有差错,但属于责任心问题,不属敌我矛盾。”
每当听人谈及这条“尾巴”时,周新民就会面红耳赤地叫嚷“纯属谎言”,但他的叫嚷却全然于事无补,况且人们也渐渐听腻了。关于他的“计算有差错”和“责任心问题”,曾在世上出现过多种版本, 再经无数张嘴巴加工之后, 在省内外的大学讲台上, 有的人说他打错了小数点, 有的人说他多写了一个0, 有的人说他少写了一个0, 有的人说把首位数1写成了7, 有的人说他把7写成了1,等等等等,莫衷一是,又像若有其事,完全该怪此人太粗心啦!所以说哇,同学们哇,你们今后得千万细心呀, 否则将犯政治错误呀……在众多虚拟的警世版本中,却从未有人说他周新民仅仅是个替罪羊,因为,此人毕竟蹲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大牢呀,啧啧!
记得周新民到楼下来晒最后一次太阳时,他在诀世时辰曾扶着手仗对我说:
“小骥呀, 我不行呐, 没几天呐……人啊, 人这一辈子啊……”
接着又是一阵咳咳咳,同时用手掌抚着肺部和腹部。他除了肠子错位之外又患上了肺气肿。深陷的眼眶已经变成了两口枯井。他真的没有几天好活了,我也无语为他送行了。面对这具直立的“木乃伊”,我只有祝他来世交上好运道。
没料到他的遗体告别议式却是格外地隆重的,自发前往的人们特别多,以致花圈都搁不下了。这是人心对他的补偿,时间定格在一九九六年。全国“人大”审批表决的紫坪铺大型水利水电枢纽工程正在重建中,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好在人们不会轻易淡忘这个“木乃伊”,和其他替罪羊。
幸为生者,我有时从岷江的清波中也看得见一代知识分子的泪与血,还有一个瘦长的“木乃伊” ,他不时横躺在我面前, 似有未尽的悲苦还想找我唠嗑唠嗑, 但他最终还是只能用手掌压着心窝子,咳咳咳, 咳得吐不出一个字, 末了,他只好挂着两行老泪, 化为一个黑乎乎的精灵消失在二王庙的千年古木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