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大宗师》始言太极。其言曰:
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六极又见于内篇《应帝王》,
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
是也。又见于外篇《天运》,曰:
天有六极五常。
司马彪云:“六极,四方上下也。”俞樾曰:“此即《洪范》之五福六极。”《天运》乃后起之篇,疑说六极当以俞樾说为是。司马之说,移以释《大宗师》《应帝王》则谛矣,未可说此《天运》之六极也。《天运》篇又云:
充满天地,包裹六极。
此则亦当如司马氏之说。
又有称八极,外篇《田子方》:
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又有称西极,《田子方》:
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
是也。凡所谓六极八极西极者,皆远而无所至极义。知《大宗师》篇太极与六极连文,亦当指空间。下文先天地生,长于上古,乃始指时间。
然则又何谓在太极之先乎?按郭象注:
道无所不在,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为无久,在老为无老。且上下无不格者,不得以高卑称。内外无不至者,不得以表里名。与化俱移者,不得言久。终始无常者,不可谓老。
据是,则《庄子•大宗师》原文,应作在太极之上,而后人妄易以先字耳。
《庄子》书又屡言无极有极,如曰:
其言犹河汉而无极。(《逍遥游》)
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大宗师》,此语又见于《田子方》)。
孰能登天游雾,桡桃无极。(《大宗师》)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在宥》)
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刻意》)
精神四达旁流,无所不极。(《刻意》)
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在宥》)
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则阳》)
然则《庄子》书言极字,皆至极义,非有其他深解。庄子又屡言无穷无竟无端无涯,皆犹其言无极,特见遥邃之趣。
至《老子》书言无极,曰: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王弼注:“不可穷也。”则此亦无穷之常义。又曰: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
无不克,则莫知其极。
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盖老子尚古,故谓古之极,其湻朴之德足以配天也。则《老子》书用极字,亦皆常义,非有深解也。
极字之具有玄义,实始《易•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释文,“太极,天也。”此实本《庄子•大宗师》太极之上一语来。然庄子言太极六极,犹其言天地上古,此本常语,而《易•系辞》之太极两仪,则渐染有玄义,而成为一专名。又《易•系》云:“三极之道。”指天地人为三极,此极字亦不能作常义解。于是乃始有《洪范》之皇极。知《洪范》决为晚出书,疑当在《老子》后,或更出《易•系》后也。
后人言太极无极,其大义则显本《易•系》《洪范》。太极无极皆成一玄名,而此玄名,又若为宇宙间所实有。虽其语源固出于庄老,然其涵义则实创自儒家也。此亦后起儒家汇通庄老道家言而增成其形上之一境界之一例,为治中国思想史者所当注意。凡以见中国后起思想,颇多会合儒道而另辟一新境界。若必剔除庄老道家义,而专从儒家孔孟原始义,则不能有此等观念与境界之开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