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三论《老子》成书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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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进入专栏)  

《老子》书之晚出,今日已成定论。顾或主在庄子前,或主在庄子后。余夙主后说,昔曾造论两篇,一曰《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成于民国十二年夏,刊载于《燕京学报》之第八期。一曰《再论〈老子〉成书年代》,成于民国二十一年春,刊载于北京大学之《哲学论丛》。翌年,由沪上某书肆合印单册,名《老子辨》。今忽忽又十五年,意有未尽,爰草三论。距首论初稿,则已二十四年矣。

此论之成,先有一大前提,即谓《易系》《中庸》,皆出庄老之后。余在三十三年春,曾著《易传与礼记中之宇宙论》一篇,刊于《思想与时代》第三十四期(现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册),大体谓《易》《庸》所论宇宙人生,皆承袭庄老,而改易其说以就儒统。老子思想,则适为庄周书与《易》《庸》之过渡。当时在篇中虽偶及此义,未遑详论。此篇续阐前说,读者必参阅彼文,乃可备得本篇之作意。

庄子论宇宙,其最要义,厥为万物皆本一气,其死生成毁,皆一气之化,故内篇屡言“造化”,又称“物化”。万物既尽属一气之化,故曰:“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大宗师》又曰:“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同上)故曰:“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齐物论》苟有悦生而恶死,必为庄生之所笑。抑庄生时言之,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同上)又以生为附赘县疣,死为决??溃瘫。则推极庄生之意,无宁讴歌死尤甚于讴歌生。儒家建本人事,故《荀子•解蔽篇》讥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死生一体,固属天然。而好生畏死,则人之常情。今庄子齐而等视,故曰“蔽于天不知人”也。《易系》则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庸》亦曰:“赞天地之化育”。又曰:“天地位,万物育。”夫有生必有死,而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者,此本人以立言之所宜有也。夫固知天地万物,胥出一气之化,而必曰“化育”焉,则认生育为造化之主。一阴一阳之谓道,而《易》《庸》立言,必主于阳不主于阴,此见儒家陈义本诸人,与庄子之超夫人而本乎天者异趣。顾《老子》书,则已渐露此倾向。故《老子》常言“生”,常言“育”,乃转近《易》《庸》,而与庄周之“齐死生一成毁”者远焉。今举其说如次: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二章)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元德。(十章)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十五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三十四章)

万物得一以生,……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三十九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元德。(同上)

此见老子言道生万物,偏言生,不言死,与庄周齐死生而一言者不同。盖庄子“本天”言,老子“本人”言,人情好生恶死,故必曰“道生万物”,又曰“道生德畜,长育养覆”,此证老子之转近儒义,故曰其书乃庄周与《易》《庸》之过渡。又《荀子•天论篇》“老子有见于拙,无见于信。”此亦显涉人事,非关自然。

庄子本天而言,故常见大化之日新,曰:“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大宗师》又曰:“有骇形,无损心。有旦宅,无情死。”(同上)骇形者,变化为形,骇动不留。旦宅者,旦暮改易,生如蘧庐。故曰:“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同上)人生不可控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行尽如驰,莫之能止,日夜相代。”(《齐物论》)若“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也(《大宗师》)。虽此说非谓其不信,要非生人之情所乐闻。《易系》《中庸》则转言之曰,大化虽日新,而此日新之化,则固不息不已,可久而可常。乌见所谓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乎?故庄子曰:“化则无常”,而《易》《庸》即“以化为常”,此又其相互异趣之一端。老子言“道”,既偏重人事,故其书亦时言常,不言无常。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则知老子心中自可有一“常道”,有一“常名”矣。而《庄子》则曰:“言未始有常”,又曰:“仁,常而不成。”此又庄老之异趣。故《老子》曰: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十六章)

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二十八章)

道常无名。(三十二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三十七章)

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五十二章)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五十五章)

其他《老子》书中常字尚屡见,此老子主“有常”,不主无常之证。老子既主有常,故亦主“可久”。其言曰: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七章)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十五章)

天乃道,道乃久。(十六章)

不失其所者久。(三十三章)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四十四章)

有国之毋,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五十九章)

“有常”“可久”,此《易》《庸》义,非庄周义也。老子主有常,主可久,故亦重“积”。曰:“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五十九章)“积”之为义,荀卿极言之,而《易》《庸》承袭焉。此又《老子》书近于荀卿《易》《庸》,而远于庄周之一证也。

庄子曰:“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凡庄子之主无常者,每由其形之迁化不居征之。然则老子主有常可久,亦可证形之不迁不化乎?曰不可。虽然,形虽化而自有其不化者曰“象”。象者,像也。凡人之形,必与人之形相像,古今人形皆相像也。凡马之形,必与马之形相像,古今马形皆相像也。故指形则化,执象则留。《老子》曰:

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四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十一章)

执大象,天下往。(三十五章)

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四十一章)

盖以象言道始于老。庄子论道,仅指其迁化日新,变动不居者言。老子乃始于此迁化日新变动不居之中,籀得几许常然不变之大例。故知虽无停形而有成象,智者玩索其象,即可以逆推其变。故曰:“执古之道,可以御今之有”矣。此又老子就天道而挽合之于人事之一大转变。《老子》书中言此者最多,兹举一例言之,如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二十五章)“反者道之动”(四十章),“与物反,然后乃至大顺。”(六十五章)故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二十二章)此即道有成象之一端。老子又常言“式”,曰:“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二十八章)又曰:“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六十五章)惟道有象,故有式。惟其有式,故知有常。惟道有常,故可执古道以御今有。《老子》五千言,其最大发挥,在此一义。此则显与庄周异,而与《易》《庸》近。以其通天道于人事,以人事为主而运用天道,与庄周之知有天而不知有人者大异。

“象”字古书极少用,《易传》乃曰:“易者象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重为六十四,可以象天地古今一切之事变。又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语本《庄子》。《庄子》曰: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天道》)(按本文引《庄子》语皆据内篇,独此条出外篇《天道》,未必真庄子语,然大体则与庄子意近,与老子意远,故援以为证。)

庄子所谓意之所随,乃指天地之实相。实相迁流不停,新新无故,故曰:“不可以言传。”既不可以言传,故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同上)但大化虽日新,万形虽日变,而实有其不新不变者存。此不新不变者,即所谓“无物之象”,“无形之象”也。一阴一阳之谓道,寒往暑来,日往月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前日之日,非今日之日矣,今年之暑,非去年之暑矣,此指其日新无故,迁流不停者言。抑此日往月来,寒往暑来,死生相续,阴阳相继,则终古常然,更无变。故曰:“执大象,天下往。”一阴一阳之相寻无已,更迭不息,即大象也。大象在握,万物不能违,其将何往乎?故曰:“易与天地准,弥沦天地之道。”天地之道,岂有出此一阴一阳之外哉。阴阳即两仪也,一阴一阳即太极也,太极即天地之大象,可以尽天地万物一切之变矣。所谓圣人之立象以尽意者如此。故道有迁流日新,意之随此者不可以言传,道亦有一常不变,得其象而存之,则乌见意之不可尽哉。《易传》之盛言夫“象”,其义即承老子,故曰老近《易》《庸》与庄则远,此就其偏重人事之一端言之。

《老子》书既重人事,故其言天道,亦常偏就近人事者言之。曰:“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七十三章)又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七十七章)又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七十九章)天之道利而不害,此非其明证耶?故尝论之,庄周之与《老子》书,譬之佛经,犹般若之与涅槃也。般若扫相,涅槃显性,庄主于“扫”,老主于“显”,此则其分别之较然者。太史公以老、庄、申、韩同传,然谓韩非原于老。《韩非》书有《解老》、《喻老》篇,老、韩两家陈义相通处,此不详论。但若谓韩非原于庄,则大见不伦。岂不以《老子》晚出,其书自与韩非《易》《庸》时代为近而然乎?或曰:昔有讥援儒入释者,今子之言,岂不将攀老以入之儒耶?曰:不然,此非余之言,昔荀卿已言之。曰:“庄子知有天而不知有人”,又曰:“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夫诎信非人事乎?故庄子重天而忽人,老子本人以言天。庄老之别,固甚显矣。抑有大同而小异者,亦有大异而小同者。庄之与老,大同而小异之类也。老子之与《易》《庸》,大异而小同之类也。夫庄老同为道家,同言天道,大义相通,十之七八,尽人所知,何待再论。凡我所辨庄、老《易》《庸》之异同,乃据其义尚隐而不为人知者言之,非所谓援老入儒也。

或曰:庄老异同之辨,诚如子言,抑异同与先后尚有别,安知非《老子》书在前,孔子系《易》,子思作《中庸》,就其偏重人事者而推阐之,庄子尽翻窠臼,乃专崇天道,何必老子在庄子之后,《易》《庸》又在老子之后乎?曰:言不可以一端尽。《易传》非孔子作,《中庸》非子思作,二书皆当出秦汉间,此前代早有论者。庄子论道,乃承儒墨是非而为破,非承老聃而为变,亦不能尽于兹篇之所论。

或曰:近人有言,辨《老子》晚出,分而观之,皆若不足以定谳,合而论之,辞乃可成。子所谓言不可以一端尽者,是亦类此之谓欤?曰,否否,不然。庄生有言,立百体而谓之马,一体之无当于全马,固也。然诚见马者,见马之一体,固知其为马之一体矣。故见马蹄,决不以为羊蹄也。见马尾,决不以为狗尾也。见马耳,决不以为牛耳也。读余前两论者,虽不见此文,固已可信《老子》之晚出矣。读此文者,虽不见余前之两论,亦可断《老子》之为晚出而无疑,乌见必合其全而始能定谳也。

三十六年二月在昆明五华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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