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曾经苍老,而今我却风华正茂。
——鲍勃•迪伦
一
周五的北京,下整天的雨,我的心情也好到极点。
甚至借着到我前夫(荣誉称号,无实质待遇)高战家蹭饭,我奢侈的打起了出租车。通常在周五,在下班的高峰期,北京超级狂堵。但我竟是惬意的享受,在雨中,我在这座城市穿行,这黄沙蔽日、工地绵延的城市,在雨中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司机叫赵保全,是渔洋联合出租车公司的,再过几天,他的合同就要到期了。胃废了,腰废了,夏天也要戴护膝。他用他的健康拼了4年。每个月的纯收入不足2000千元,公司没有给他任何保险。
从7月1日起,北京所有的出租车全部调价,赵保全说北京10万出租车司机没有1个愿意调价,对他们来讲,关键是向公司交的份钱与客源。车价上涨客源势必减少,与此同时,向公司交的份子钱大幅上涨。开车的人反对,打车的人反对,价格还是不容置疑的涨了。
跳不了槽,几家出租车公司联合起来,上交的份子钱都差不多。10万出租车司机大部分是家里的绝对主力,一旦失业意味着整个家庭有可能失去经济来源。身体再怎么受不了,再怎么被剥夺,只好忍受。
还经常被交警罚款,我们难道愿意被罚嘛?赵保全说,回到公司还要被公司以同等数额的罚,或者几倍几倍的罚。
3年前我曾经因为出租车司机绕路,投诉过1次,那个司机找到我的单位,给我退钱并向我道歉。3年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腰也废了,他的胃也废了,他也在夏天带着护膝开车。
二
周六还是整天的雨。
我们去徐水,与86岁的冯兰瑞同去。冯老的精神好得很,一路上与我前夫探讨乡村治理,自由民主。
到大午集团,恰巧中午12点,冯老毫无倦意,听说郎五庄村委会正在进行村委会选举,她执意立即要到现场去看看。
现场的气氛有些紧张,穿迷彩服的是当地派出所的,据说镇上的干部倾巢而动,在现场维持秩序。对于86岁的冯老,他们亦显得很紧张。
对于民主,坐而论道我参与了不少。一切社会都需要一种公共权威,民主政治是乡村社会的结构转变之后一种公共权威的认同方式。选举是民主政治的一个基本实现程序,没有选举不会有民主政治。
但在现场,因为是第一次到现场,我的心竟有些慌慌的,一如我第1次玩杀人游戏,拿到我是杀人凶手那张王牌时心里的慌,想到自己要不断的杀人,还要冤枉别人并1直冤枉到最后,我的腿就开始发抖,游戏没有开始,我就招了,我说我是凶手。
维持秩序的镇干部认为村民软弱无能,容易受强烈情感冲动的支配,不能理智地作出独立决定。村民认为有人在操纵选举,他们还要揭发他们村的腐败。
从前以为选举是绅士的,甚至可以喝着鸡尾酒去投票。身临其境发现,是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我笨拙的问“你选的谁啊?”现场的选民轰笑起来,选谁怎么能告诉你。这1笑,让我无地自容。
三
我们到选举现场的风声很快传到了当地的宣传部门,中午吃饭的时候,镇党委书记过来了,用我们湖南话讲,这叫了难(即摆平事情)的来了。我们每个人都端起一些架子,好赖我们是北京来的,他只是一个镇党委书记,权力末梢的小官而已。很多时候,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当时所处的位势迅速做出权衡,决定自己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这个书记告诉我们,基层工作有多么不容易,他已经不能喝酒了,胃出血。他说现在是利益部门化,责任政府化,他说民选是一个让他们解脱的过程,尽管民选更是一个不断暴露问题的过程。
他不停的说着好话,想尽可能的讨巧每一个人,换来的是满桌人对他的不屑。尤其是我前夫的态度,我听出他甚至对对方的轻贱。我反对这样的态度,也许这个书记利用手中的权利巧取豪夺过,但这个权力末梢的官员,他与选民们一样,是制度的牺牲品。如果我们恒久的相信人生而平等,那么这个权力末梢的官员的人格,我们同样要尊重。
下午,许志永到选举现场,我们亲历了整个唱票的过程。对我来讲,是第一次切身的感受到,选举是人们用来行使自己的权利并保证自己利益的一件工具,选举与素质与国情无关,就好比我现在用电脑写文章,选举如同电脑,只是我完成写文章的一个工具,这个工具最关键的是程序得到保证。
村民们选得很有序,他们之所以如此有序的遵守规则,是因为他们要保护他们自身的利益。如果说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那么民主应该是保证天性得以释放的最好的路径。
四
晚上酗酒。
连日来身体不适,不宜于酗酒。但我向来不管这些。到北京几年,健康每况愈下,去看医生,医生说不可以熬夜不可以吃辣椒。
那让我去死吧,我心里恨恨的想。
孙帅哥(孙大午)说5月27日是他的受难日。2003年5月27日上午,应朋友之邀的孙大午准备赴约。他从郎五庄出发,临行时带上自己在北京大学几所大学的演讲资料,准备给新来的县委书记进点“谏言”。车行至某部队在徐水的驻地,他下车被羁押。下午2点多,几十辆警车出现在大午集团,一时戒备森严。刑警队拘留了他的两个弟弟,同时受拘的还有一位秘书。28日零点,警方开始对大午集团和他的家庭进行查抄,拿走了可以作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证据的财务处7台计算机和全部账目,还搜走了他过去所有的讲话稿资料以及一部已写了五六万字的《我为农民说实话》的未竟手稿。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痛,如果这种痛拿出来与人一起分享,也许能有更多的人感受疼痛的滋味。
我决定酗酒,疯狂的酗酒。
孙帅哥拿来3瓶刘伶醉。
刘伶醉酒的故事流传至今。刘伶,晋朝的“竹林七贤”之一。他不满晋朝统治者的专权横暴,千里迢迢到河北省徐水访友张华。张华以当地佳酿款待,刘伶饮后倍加赞赏。据《徐水县碑志》载,刘伶常“借杯中之醇醪,浇胸中之块垒”,并乘兴著诗。诗中道:“捧瓮承槽,衔怀漱醪”,“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太行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窗外气淅沥的雨,屋子里,都是至纯至美的人。没有不醉的理由。
许志永没有携女友同来,我趁机坐在他的身边,准备假装喝多之后揩他的油。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所,我从来不掩饰我对许志永的欣赏,在我心里,他胸怀天下,极具智慧,极具人性,还有一些诗意和浪漫的情怀。是的,我欣赏他。
我其实是讨厌喝酒的,喝的过程,喝下去之后,没有美感,所以我常常采取囫囵吞枣的方法,大口大口的干掉,我的喝酒过程,永远充斥着干、干、干的挑衅声,是的,我甚至把它当成对人生的恣意挥洒,一如我对摇滚的喜欢。
2002年8月,我过生日,也是酗酒。我买单,等着服务生找我钱,我之所以描叙这个细节,是要说明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醉过,只是由于我的小体格,我娇气的胃,不肯让如此多的酒精侵犯,它们联袂起来维权,逼我吐得翻江倒海。
许志永背我回家(没有美女吐得一塌糊涂还不要人背回家的),他把我背回家,在路上他告诉我快到了,就快到了。他把我放在沙发上,我还在狼狈的吐。平日里,我是一个多么在乎自己的容颜与形象与风度的女人,但那些肆无忌惮的酒精们,岂容我还有丝毫的风度,那些难闻的被酒精搅拌过的食物,我是那么的痛恶。但我清楚的知道许志永的耐心,请容许我把他的耐心想象为浪漫与诗意吧。
4年后,这一次。还是许志永,我还是把狼狈,尴尬,我最不光鲜的一面给了他。原本我是多么矜持与死要面子的女人,我会为了鞋子与衣服的颜色相不相配而反复比试,我会为了衣服与衣服的质地搭配而调整。可4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把自己最狼狈最孱弱的摸样给了他。他仍然要1遍又1遍的把我从床上扶起来,扶我到卫生间,要守在我的身边,直到我沉
沉的睡去。
五
星期天早上醒来,用气弱游丝来形容当时的我不为过。但我又怎么愿意错过乡村清晨的甜美呢。在花园里,鸟儿们自在的享受着它们的时光,在水里,鱼儿们揉揉惺松的眼睛,只有那些花儿,那些雨后的花儿,骄傲的绽放。
收到老张的短信息,问我好些了没有。心里有感动,这个接电话时声音冷得吓出人一生冷汗的搞艺术研究的家伙,也有细心的时候。
在我前夫的带领下,子云,老张,许志永,我们决计到麦地观光。这1观光不打紧,买一送二,捆绑赠送。麦地连同它头顶纯净的蓝天,纤尘不染的云,都通通塞到我们跟前。我那饭桶前夫贪婪得狠,顾不得欣赏天空难得的洁净,冲上前拽了满满的一把麦穗,美美的吃了起来。
走到一块平地,我前夫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在平地不能干什么嘛?他说不能阿粪,因为容易粘到屁股上,我说不是半蹲姿势吗?他说阿着阿着就会忘了,所以1般要挪7、8个地地方。在我前夫的描述下,他童年的乡村生活有趣到了足以笑翻我们的肚皮。即使是在麦地里劳动,也足让人觉得幸福象花儿一样。为了减少劳动量,我前夫故意在割麦子的时候割破了脚指头,被父母送到医院,卧床休息,躲过一季的劳动。
也许是乡村生活太过甜美,也许是童年的快乐在他的生命里烙下了永久的记忆,我前夫着魔般的迷恋乡村,即使他在北京有了数百万的豪宅,他的家里,一拨又一拨的仍然是他的乡亲们,他会把在北京睡在马路上的上访的人带到家里洗个热水澡。
许志永的童年比我前夫另类,比如他会选择在夏天在中午最热的时候去割麦子,想想那样的景致,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地里,一个小男孩在烈日的炙烤下,要把那一行行麦子割到尽头,而他在所有人都选择休息的时候干活,是为了在所有人都干活的时候,天凉下来的时候,痛痛快快的去玩,他说要玩就要高质量的玩。
一如他现在,为了真切的感知信访带给访民的是什么,带给社会的是什么,他冒着被凌辱被毒打的可能,自己装扮成一个访民到信访局去挨打。
六
离开大午集团时,我前夫竟然拿出大量我醉酒的现场照片,许志永扶我回房间的图片,说是立此存照。我说我刚好坐在许志永的身边,就近原则。老张说:你让我扶啊,让高战拍下来,交给我媳妇,我媳妇会对我好上半年。
孙帅哥则一口咬定我是因为许志永才会喝醉,他的理由是我前几次来都没有喝多酒。但我确切是感受到他的受难日的一些疼痛,我只是多喝了一些酒,引发身体的不适和情绪的不适,而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连同对他人生的践踏。
送别时,孙帅哥连连说涂名是纯情少女。也许纯情与少女永远相连不可分割,是纯情就只能是少女。
鲍勃•迪伦的一句话:过去我曾经苍老,而今我却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