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明渠的有效工期不到两月, 停工待料的事情乃是绝对不容发生的。为了不致身首分家, 在“杀头”的无声鞭策下, 后勤供应部门还真是拚上了吃奶的力气在干活的。无奈当年中国正值各类大型工程 “遍地开花” 时节, 而明渠及围堰的水泥、钢材用量既是如此之大, 而且又是如此之急,这可逼得供应部门团团转了,咋办?好办,偷,附加一个蒙, 再加一个骗。反正是为社会主义偷蒙骗,没有啥,说不光荣也光荣。因此,他们除了常常到重庆朝天门码头和成都火车站浑水摸鱼之外, 全省各类大大小小的汽车站也都成了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们果然成功了。一辆辆捷克造的司哥达和派脱拉都满载而归了, 威风凛凛地,源源不断地, 在山峡中喷着股股浓烟, 凯旋般地轰鸣着。于是, 明渠的浇筑形象也在三班倒的人海战术中迅速出现了, 围堰截流也是准备就绪了。时间确实未过两月。奇绩,真是史无前例的大奇绩,空前绝后。看来, 一颗从未有过的“水电卫星” 就要升天了。
升天之前, 各路记者纷至沓来了。中国杂技团又来了。中央歌剧院又来了。省川剧团之类就来得更勤了。郭兰英演的小芹, 王昆演的喜儿都在支流白沙河岀囗处的卵石滩上赢得了万众喝采。紫坪铺已临近盛大节日了。很顕然,它的意义已远远超出工程本身及其未来的运行效益了。有个人正在中南海热切地指望拿它来证明他的“九个指头” ,不,是“十个指头”的辉煌了。为之煞费苦心的《不尽长江滚滚来》摄制组己将“与天斗”的场景拍得差不多了, 只等岷江截流, 就可向整个世界大吹大擂并换得龙颜大开了。
但是,恰在歌舞升平日, 却是专家头痛时。工程局的总工、副总工和有关工程技术人员己陪同苏联专家来明渠视察多次了, 但专家们每次都是眉头紧锁, 拒不签字验收。因此, 局党委每次报经四川省委批准的明渠过水及围堰合龙的日期及其盛大仪式,总是改了又改, 变了又变,拖了又拖,但这却乐得缺乏油水的人们多享了口福。每当高音喇叭发布这种喜庆通知时, 人们都会免费获得一小碗咸烧白或粉蒸肉什么的(对右派和其它各类分子也都一视同仁), 颇有几分大赦天下的意味在。从不吃肥肉的大胖子孙锦教授也是嚼得津津有味的。瘦子许传经教授则会抓住这样的宽松机会,偷偷溜到特菜窗口去排队买点卤肉或卤鸭什么的。因咱工程队的头头有个口头命令:为了体现与工人师傅同吃同住同劳动,全体“下放干部”一律不准去站特菜窗口。关于这一点,咱们洋博士的违规次数最多,自然挨骂的次数也最多,但,他的反应却是极端麻木的,只顾大口吞食他碗中的“特菜”就是了,骂就骂吧,只要不夺过他手上的大瓷碗就行了。显然,这位人权主义者当下最最注重的还是如何保住自已的肚子,故可暂且不计斯文。而胖子孙锦在肚子问题上就要比瘦子幸运多了,皮下脂肪帮了他的忙,故从未像瘦子那么因口馋而挨骂。
关于明渠貭量的症结和隐患,莫说瘦子和胖子心知肚明,就像我这样尚无多少施工经验的技术人员也是一清二楚的。而中方总工程师和苏联专家对工程质量的种种质疑,虽然还是仅仅凭籍明渠表面上的蜂窝眼儿得出来的, 但却也是切中了明渠质量低劣的要害。如果, 他们敢于找到我们这些贱民问个究竟并敢于相信的话, 或许就敢冒死抗旨,坚持重新浇筑了。倘如此, 继后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因为, 我们这些贱民恰恰是这幕历史小品的直接见证人和被动参与者……
记得是连续苦战了十六小时的某日深夜, 一九五九年早春的入山风括得像刀子。咱们这个“工程队”的主要任务是排成长蛇阵传递大卵石, 直接填充明渠边墙, 以节省水泥用量并加快工程进度。但, 这得必须按规范操作, 在石头之间必须留足间距, 而且必须使用高标号水泥浇筑, 否则将成豆腐渣, 即使配筋量够格也是于事无补的。然而, 这在极度热昏的日日夜夜乃是绝对办不到的。而尤其叫人惊讶的还是水泥不时散发出来的阵阵异味, 不仅呛鼻,而且毫无水泥气味。这种情况已是断续发生过好几次了,令人好生奇怪,莫非这种异味仅仅是跃进货派生的么?我有些发懵,心情也十分矛盾,但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提醒了施工员, 叫他们认真做做塌落度, 最好做勤点。他们立即采纳了我的建议,但做出来的结果却很蹊跷, 灰浆强度之差简直无从解释, 有时几乎像阴沟泥,没有丝毫粘滞度。但转念一想,既然是跃进货嘛, 难免如此, 谁敢不用呢?头上明明有“杀头!……”
就这样,我们仍在寒夜中苦撑着, 眼皮沉沉的, 动作笨笨的, 但我还是在尽量照顾胖子孙锦, 不让石头砸碎了他的脚。我敢肯定他早就发现水泥有问题了, 而且对症结所在的判断也会比我准确得多, 但他就是只顾恪守他的“十七字箴言”, 颜容呆滞得像傻瓜。经我多次悄悄询问之后, 他才勉强开了尊口,而且只对着我的耳朵嘟噜了一句话:“叫施工员到库房查查包装袋吧。” 同时王顾左右,把嘴巴继续闭得紧紧的。
我似茅塞顿开, 悄悄敦促施工员到库房去查查。 啊呀, 我的妈呀,不查则已, 一查就查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大笑话了,而且蕴含着毛式“大跃进”的全部初衷与结果,也是立下战功的采购人员为社会主义而放手进行偷蒙拐骗创下的一大奇功,他们竟在全省各类车站、码头汽偷回了不少肥田粉,不仅数量甚多,而且用量也是不小了!
面对一样的包装一样的大小, 你该怪谁呢?咋办?看来,唯一的补救办法只有彻底清除还未用掉的肥田粉, 而对混杂用了的就只好彻底隐瞒了。兴许, 这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和永远的奇绩——但愿……
于是,在 “杀头”笼罩着的中国大地上, 科学的确不如圣上的小妾,断无可能出现一个中国的布鲁诺。慑于强权,专家组最终还是同意签字了(代表签字的总工程师是罗亦农的遗孤罗西北)。于是,滔滔江水, 古人俗称的岷江孽龙,还是踩着科学的脊背上走过去了, 在喧天锣鼓声和爆竹声中走过去了, 也是在甜、咸烧白和粉蒸肉的诱人香味之中走过去的。这次吃的是双份(咱们牛鬼蛇神也不例外)。
于是,当上、下围堰在不惜伤亡的熬战之中终于截流之后, 明渠就正式导流了。一颗光彩夺目的水电跃进“卫星”终于可望升天了。一时间,各家报纸在倾尽中华辞库中的全部形容词之后仍嫌不够, 只好不厌其烦地进行着颂辞、媚辞和艳辞的反复堆砌了,管它同义不同义——宛若俗不可耐的东北大秧歌,又像呆板而高亢的古蜀吼歌——紫坪铺大河湾委实乐得忘乎所以了……
不过,如今回眸一瞥,最为叫人同情的还是《不尽长江滚滚来》摄制组。尽管他们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心血(甚至还有人丢了性命),但,继后不断到来的灾难却始终未曾为该片提供任何一瞬的面世机会。不过,若“新闻影片厂”能把这份拷贝好好保存下来, 俟至中国到了能够彻底清算左害的那一天, 我估计未来的历史学家还是会对你们感激不尽的。更何况紫坪铺大型水利水电枢纽工程已在新世纪之初的2004年终于建成了,真正建成了,被江水嘲弄了半个世纪的遗骸也终于被水库淹没了,但,历史的真象却是淹没不了的,我将继续补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