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暇思想的劳役中总是过得很快的。当人们尚未留意田野上的一片春色, 好生看看农家门前桃李花开的时候, 枝头上己可见到青青的果子了。我们的这段填方渠道临近尾声了,虽然许教授的美声号子还在飘逸着,孙教授仍如大黑熊似的拉着鸡公交车,但咱们这个“工程队”已在着手向都江堰上游附近的紫坪铺电站工地转移了。
别了,王家冲。我会记住皮克先生(陈功业)和老孙头(孙长茂)在王家冲发出过的人权呼唤……
一九五八年的成都会议继什么白戴河会议及什么郑州会议之后,就更加高亢地吹响了“大跃进”的号角了, 打起了“超英赶美”的“三面红旗”, 其法宝是“人民战争”, 速度则要求“一天等于二十年”,由毛泽东率领中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而力量的源泉则来自“反右斗争的伟大胜利”所激发出来的“亿万人民群众空前高涨的革命热情和冲天干劲” 。在男性中,号召老的学黄忠,年轻的学武松,少的学罗成;在女性中,号召老的学佘太君,年轻的学穆桂英,少的仍然学罗成。整个中国沸腾了,世界被惊呆了。
水电这位 “先行官” 虽不如 “钢铁元帅” 那么显赫, 但也还是获得了空前殊荣的,这有毛泽东御驾登临都江堰为证。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许,不知啥原因,这位喜欢吟诗并刚刚提出“革命浪漫主义”并一手掀起了“新民歌运动” 的千古一帝竟没有在壮丽磅礴的岷江古堰之上哼上一两句, 而只在二王庙侧的山头上作了如是说:
“李冰在两千多年前都能在这里修个都江堰,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在这里修个水电站呢?”
他讲的也在理。为什么不能呢?
在被他的阳谋套住之前,我正在参加此项工程的前期工作(心中还跌宕着岷江狂想曲呢), 倘若再耐心一点,再等几年, 等到恼人的泥砂问题有个初步结论并有个对策,再有一个合理的工程布局之后, 又为什么不能呢?——倘若毫不顾忌都江古堰的神奇功能将随之丧失殆尽的话。即令如此吧,毛还是等不得的。他的 “只争朝夕” 乃绝对排斥并蔑视一切自然法则。凡稍稍看重科学者,皆属“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人”, 而且只会落得“己经陷于人民群众汪洋大海之中的右派先生们的同样下场”。所以,当毛泽东一打出“人定胜天”的超自然妄念来支持他的唯意志论的时候,再顺便添上几句泛政治论的伟大空话并辅以相声逻辑,就足令那个年头的科学瑟瑟发抖了,远远不如他众多的“女秘书”,就连最优秀的科学家也只能瞅着他的龙颜大说假话了(例如钱学森的“太阳高产论”等)。很显然, 毛在都江古堰讲的这两句话同他哼的诗词相比,虽然少了铅华和意境,但却更有霸气并且便于操作。举世瞩目的人类瑰宝即将被他搅得面目全非了。
当日,尾随他的一大帮子封疆大吏,诸如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廖志高及省长李大章等等,对他讲的这类屁话不仅是怯怯躬身,诺诺附合就完了, 也不是在圣上指点江山的地方修个 “幸福亭” 就算了。次日,全国各大报纸皆在头版头条用了特号黑体通栏标题和巨幅照片着重推出了这两句话:
“李冰在两千多年前都能在这里修个都江堰,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在这里修个水电站呢?”
由于从他身上的任何发音器官发出的任何指令皆属圣旨,从此,全国全部大型工程的审批程序都被他的这两句话语取消了, 并很快涌现了不计其数的 “三边” 工程, 旨在边设计、边施工、边修改中,用“只争朝夕”的“冲天干劲”,按“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 。
就这样, 简而言之就这样, 中国大地上的水电“大跃进”号角和牛皮就这样吹响了。由于四川是这个牛皮的发祥地, 所以就必须不负领袖厚望而“遍地开花”了, 当即决定同步上马十四座大型水电站。尽管这些电站皆未做完或根本未做前期工作,但大臣大吏们都是要求必须在两三年内建成发电了。于是,一部崭新的产于世界东方的《天方夜潭》就这样动笔了。
鉴于在都江堰头拟建的鱼嘴电站负有超凡的政治任务, 中共西南局决定大打一场“人民战争”, 以川西大坝子的人民公社社员为主体, 使用的主要武器是先秦留传下来的锄头和扁担, 据说这也正好“充分体现毛主席人民战争的光辉思想” 。因圣上仅凭“小米加步枪” 就可推翻“三座大山” ,到如今,莫非他还不能在“小小寰球” 之上” 喝令岷江驯服” 么?——啧啧!
我是在行将竣工的渠道工地上有幸读到以上过期新闻和奇闻的。若如不信, 你可把当年的报纸找来看看。我对我的记忆还是很有把握的。只因那个年月的稀奇事儿太多太多, 个别细节还是可能搅混的。不过,对于毛的当日行踪,我却记得最为清楚不过了。当日午后, 他身后一行随他在“幸福餐厅”吃毕豆花饭后, 返程途中,他又视察了预先安排好的郫县红光公社。毛走进了一户农家, 留在照片上的历史瞬间是他与一位老农妇隔桌对座, 似在互致问候。当他从农妇口中获知有一种俗称“打破碗花花”的野草具有灭蛆杀虫之奇效功能时, 喜极之余就立刻下令推广。于是, 这噢口的野草就很快火了一阵子, 直至次年,尤其是次年的次年, 在这片历无饥馑的都江堰自流灌区也是饿殍遍野尸体爬蛆时, 才无人提起这种小草了, 因为它也被吃光了。 此外还需顺便补几句, 在毛莅临红光公社的前两天, 国家主席刘少奇也专程考察了相邻的犀浦公社。这本来是一桩十分正常的事情,但谁知却留下了一个大伏笔,当时间移至“文革”时, 红光公社则随红太阳升天, 犀浦公社则随“工贼” 入地, 哪怕犀浦公社更名为反修公社并焚烧了不计其数的稻草人刘少奇之后, 也是断无可能洗清 “反革命修正主义土壤” 这个罪名的, 所以, 在被“红光” 屡屡讨伐的武斗中, “反修” 总是失败者。
我们当时所在的丘陵地区较之成都平原虽然相对闭塞, 但“大跃进”氛围还是有的。作为跃进前奏之一的除“四害”己经全面打响了, 且含有极其深刻的政治意藴在,例如,在中间派以上的人们才有资格学唱的《社会主义好》中, 有两句歌词是颇有警世作用的:
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份子想翻也不翻了!~~
这歌声仿佛也是画外音,为社员们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作了伴唱。当年那幕灭绝物种的景观乃是空前绝后的,在没日没夜的、揭瓦打树的吆喝声中,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的小麻雀累死得真不少,其最为惨烈的景象莫过于群体性的从空中栽入水田,从而构成了一个最为华丽的音符:毛的人民战争无所不能,一个物种的灭绝也完全是在他的股掌之中。而老鼠、苍蝇和蚊虫的末日自然也到了。正当举国盛赞此般壮举的时候, 善观颜色尤谙跟屁的郭沫若又在他的打油诗中正式点了题,他将“右派”比作“四害”,奏请圣上剿灭。
不过, 好在平民百姓还是不太懂得个中奥妙的,他们往往对天理良心还有几分讲究,这或许正是人性尚未最终灭绝于长夜中的一个原因吧。在坎坷生旅的起点上, 我恰好有幸从房东一家身上首次见到了人间真善美不易泯灭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