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 “头名状元” 的赫赫声名为我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这令工程队的头号人物白宗林科长对我也是格外客气的, 至少表面如此 。这位颇有几分书倦气的小眼镜很健谈, 他除了擅长他的财会业务外, 也爱读读文学名著什么的。他每次叫我谈话时, 也是多从托尔斯泰等文学巨匠身上切入的。某日,当他登上一座石砌大坟包首次向咱们“一小撮”宣布政策并鼓励大伙好好改造时, 也是以我为例展开的。他大声讲道:
“例如,像你们中的陆小骥, 他年纪最轻, 本来还是共青团员, 工作也不错, 有才能, 但只怪他自已,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正是因为他放松自我改造, 才走向反动的, 加上个性刚烈, 脾气暴躁, 谁都不怕, 谁也管不了他, 这还行?只会愈陷愈深嘛!好在他己经有了悔改表现,只要认真改造, 前途还是光明的, 来日方长嘛, 你们中的很多人都还年轻哦!”
这段例证性的言词(也可视之为表扬),犹如授我一盾, 类同艾芜笔下的那个“盗马贼” ,在用苦肉和鲜血换得虚假声名之后,就可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亦即在丛林法则中,大体处于安全地带了,加之正值青春年少,闯过劳动关乃是不成问题的。我肩头上的极限负重能力已可达到一百五十公斤了,仅次于宋椿、何山及陈胡子等少数人。一时间,由肉体生发的这种自然能量已几乎成了衡量改造好坏,或逃脱批斗,或减少被侮辱被唾骂的重要尺度了,这令许、孙教授等人钦羡不己。
受我诛连的萧文也是过了这种与肉刑无异的“劳动”关的。他的不幸成了我良心上的沉重负担。他是在戴帽前夕完的婚。这种婚姻往往是以女方的悲惨牺牲为代价,是常人难以理喻的爱恨绝唱。
过了劳动关的萧文尽管也是天天都在推着依依呀呀的鸡公交车,甩着大屁股,但他的精神却已濒于崩溃了。一头乱髪酷似一个大鸡窝, 双目失神, 仿佛灵魂已被冻结成冰,面色异常苍白,还渐渐霉起了一层东瓜灰。自从他被金健钦定为我的“军师” 以来,更确切地讲,从他自投罗网以来, 我和他还没讲过一句话。到了工程队仍然如此。我总觉得还有眼睛在暗中盯着咱们俩。估计金键对“小集团”尚未罢休。不过,我仍在寻找机会宽慰他,请他不要忘了自已毕竟是个男子汉,不是小娘们!
记得有天下午(是个艳阳天), 我突然望见远处垭口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在斜阳逆光中又不时幻化成了一个小黑点,久久地停留在一片硕大的天幕上,孤单而渺小,好像是从大海远处漂来的一叶孤舟,随时都会沉没……大约过了半小时, 这个小黑点才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影,寻着曲曲弯弯的小路走了下来……当我渐渐看清了两条大辫子和大肚子的时候,尤其看清了孕妇的满面惊恐和凄楚的时候,我就无所顾忌地高声喊叫道:
“喂!~~萧文!~~王秀菁来啦!~~”
我兴奋地跳上渠堤去迎接她,因为她的丈夫正在推车爬坡, 在顺光中甩着大屁股。我尽量装得轻松而快活。我想首先驱散她的惊恐,因为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哦,刚够婚配年龄。待萧文推着空车返回时, 我才赶紧避开了。
在临近黄昏的旷野上,这对小夫妻默默地退避到了渠丕一旁的乱坟中, 二人俯仰相视,隔着大肚子久久无语,男方极度木纳, 女方极度惊恐,仿佛厄运在炼狱中奏响了一支无题的小品---长留在我心中的悲怆奏鸣曲,老是挥之不去,直至2015年10月听说萧文已在同年7月作古之后,也是仍然挥之不去,那是人鬼情,那是一个特殊年代制造的人鬼情,多不胜数,令人刻骨铭心……
那曰,直至斜阳行将隐去时,也许是少妻对夫君的惨相实在不忍目睹了, 她才骤然捂面, 任凭双肩抖动起来……荒琢中的小草也在默默地摇着头, 散乱的竹丛沙沙作响,拖着长长的疏影……农家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了,归鸦正在争吵着……而坟地中的落魄人儿始终都是默默地依偎着,隔着大肚子。眼看夜幕已在下埀时,无助的孕妇才发出了惨叫般地痛哭,恍如旷野狼嚎……
还好, 白科长闻讯后, 立即给了萧文三天假, 叫他俩赶紧到几公里外的一处小场镇(记得叫川主庙)去聚聚, 同时指令萧文必须彻底清理一头乱髪, 并吩咐王秀菁协助执行,否则要给处分。当我在“偷窥”中目送他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垭口之后, 天边的疏星已开始眨着眼睛了,而我心中则是一团漆黑。
萧文比我少降一级,每月的生活费为三十二元零五毛。原是测量工人的王秀菁己被裁减了(类似如今下岗)。此般景遇犹如雪上加霜,远远不如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对于即将面世的小生灵而言,不仅已经有了与之同步的厄运(天生罪人的名份)在等着他或她,而且还有极端的贫困在迎接着他或她。所以,我完全明白萧文脸上为什么布满了一层东瓜灰。因为,在割净了“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万姓之民的苟存生机惟有完全囿于毛泽东倡导的“以虚带实” 变成的“以虚代实”之中,买根针线也得到“国营”,连橱窗中的火柴盒子也是空空的。
显然,这小夫妻俩已然彻底失去重演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爱情故事的物貭基础了。他们在荒冢中的悲号只是一个序曲。我简直不敢揣测他们的来日了。
王秀菁本来是个嘻嘻哈哈的小丫头, 人不算漂亮,但很可爱。乐得开心的时候, 她那甜得如蜜的笑靥总像晨晖中的一朵花,一口雪白的牙齿很令容颜增辉。她属小乖小乖那一类。男孩子们特别喜欢逗她乐。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偷偷将她的长辫子栓在椅子背上并突然催她起身。这办法尽管足可调动她底全部愠怒、娇嗔和银铃般的笑声,但有时也会失灵的, 她可冷不防地用辫儿尖子戮痛你的耳门子,叫你在啊哟声中去听她的捧腹大笑。总之, 我们的野外生活曾经过得十分快活。她是快活的小天使。在我毫无查觉的时候, 这位十七岁的小姑娘已悄悄向萧文敞开了她底心扉。一九五七年初春,当她获知已被裁减的时候, 就立即奔波数十里去面告她的意中人。而萧文则无半点犹豫,当即同她热烈相拥,定情在盆地西部太古冰川留存下来的雅安黄土台地上——他们本该是幸福的一对。
三天后, 萧文按时归队了。他的容颜乃至整个外表皆令众人眼睛一亮,不仅一头乱鸡窝不见了, 脸上的东瓜灰也几乎彻底消失了,灵肉内外焕然一新,尽管他的大屁股仍在大幅度地甩动着, 鸡公交车仍在依依呀呀地呻吟着……
啊, 爱情, 你的名字叫什么? 女人, 你的名字叫什么?---是不是叫拯救?足可重塑落魄者的灵魂!……
是的,在那不见天日的绝境中,我骤然被天使与魔鬼共同塑造的女人深深感动了,震撼了。虽然我今生未曾有过萧文与王秀菁这样的初恋,还有他俩直至白头偕老的如歌黄昏……但是,在继后的岁月里, 在无尽的长夜中, 一曲曲千古绝唱中的厄运佳人,却始终是我心中的一盏灯, 即使在万般丑恶中,乃至陷入极度絶望中,我还是不时看见了人性中的一抹抹靓色与生活的希望。有时, 即使是一个瞬间特写, 例如一个善意的微笑,或一个同情的眼神,乃至与我生命年轮没有太多关系的瞬间际遇, 也都是令我终生难忘的,更莫说萌发在花溪河畔丽人长廊中的儿时冲动,和锦江边上飞逝的那只蓝蝴蝶了……
(说明:由于去年患脑溢血后尚未完全康复,加之尚有杂事打扰,致使发岀的"乱世"片断中缺了(八)----“死囚"末日祭,且不便补阙。若有兴趣者,可来函索取。Email:jikangr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