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咱们“一小撮”中,生存竞争能力大致与年龄、体力、性格、智力、谋略、良知和心薮等等参数相关, 胜者之所以能胜, 如果用数学语言来描述, 一般都属多元函数或复变函数方程, 具有一定的综合优势,或高阶诡诈优势。这既有别于动物世界,也优于尘世上的芸芸者辈;这既是人世间最最可悲之处,也是当年右派分子中的“一小撮” 最最可耻之处。人性中的恶——你能想象吗?你敢相信吗?——曾一度被这类诡诈者的高阶智啇彰显到了极致了,丛林法则被空前提升了。
经过第一阶段的初步较量后, 在我们这个群体中的强、平、弱之分已完全类同尘世上的左、中、右划分特点了:两头小,中间大。置身在这样的动物王国里, 最为可怜者,恐怕还是许、孙教授这样上了年纪的专家、学者了,当然首先包括白发苍苍的陶正益,这位戴上“历史反革命” 帽子的水文工程师令人怜悯,但最为令人怜悯的还是他的微笑,优雅而谦卑,即使胖嘟嘟的脸面挂满了泥污和血污,他脸上的微笑仍然优雅而谦卑,令我终身挥之不去,脑际里常常浮现起他的永恒的微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在毛时代挣扎求生的一种微笑……
面对眼前泛政治论的死海,咱们“一小撮”中的老字辈,有时完全像孩子般地幼稚和惊恐,生存智商和自卫能力几乎等于零,尤其是许传经博士,他那一付唐.吉诃德先生般的体态与皮克威克先生的啤酒肚子形成了极端反差,在暴风雨的打击下,显得十分单簿而无助,尤其是他那无助而悲凉的眼神,也是令我至今挥之不去的。
许传经博士学成归国后曾任重庆大学教务长。在一九五五年“肃反” 中认定他开列过进步学生的黑名单, 有的还被杀害于歌乐山下。后经查证, 在新华日报和重大校刊上,则赫然载有《许传经教授愤怒抗议迫害青年学生》及《许传经教授呼吁保卫人权》等数篇文章。这样的光辉纪录当然保他过了“肃反”关。但他最终还是跨不过一九五七年,其时,许教授任西南水工研究所所长,全所上下可谓桃李芬芳,果实累累。由于他一贯爱才如命, 尤其对年轻人的成就,哪怕点点滴滴,也都赞赏有嘉。但他却蠢得全然不知他的赞赏与鼓励乃触犯了一款天条:同党争夺年轻一代。最为突出的具体例证是:由他一手培养的最有成就的章之燧不仅变得最骄傲,而且还“敢同领导顶嘴”。于是,长期梗塞在书记心中的块垒终于获得一吐为快的机会了,这一老一少就成了党委书记首批剿灭的活靶子。此乃许博士蒙难于咱们这个动物世界的唯一原因——絶对再没第二原因。
嗨呀嘛、咋嘞~~ 嗨呀嘛咋嘞!~~ 嗨呀嘛……
自从咱们这个“工程队”开赴官渠堰工地以来,几乎天天都可听见许传经博士领唱的打夯号子声。他的声音很悦耳,这也许同他长长的颈项和尖尖的喉结有关,发出的音调既悠扬又铿锵,在无垠的红层丘陵区上空飘逸着, 至今仍不时回响在我的耳畔,化作了难以言状的呻吟与哀鸣……
在我记忆中的许传经教授始终都是在虔诚地改造着,他对“美帝”的批判未曾懈怠须臾。因为,这既是他唯一的自卫手段, 也是他唯一的求生之路,何况还有皮克先生和老孙头这样的前车作鉴。慑于此, 这位昔日风度绝佳,且十分爱好米色西服和黑色领带的翩翩绅士己经彻底改变了模样, 谁也不能怀疑眼前这个曾经“浑身都是U.S.A”的“洋奴博士”正在向着脱胎换骨的再生目标迈出了十分惊人的步伐。首先是他的秃顶变得更加油亮了,一张象牙色的长脸也完全变黑了, 脸上的清铄与睿智也被惊恐与木讷彻底掩盖了。惟独令他困惑的是他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仍在。为了最大限度地稀释金丝眼镜的不良影响,他十分认真地选择了几丝稻草,将镜柄拴在后脑勺子上,还打出了一个蝴蝶结子。这属神来之笔,一下子就令许教授的神色坦然多了。而盖在他肩头上的帆布护肩也是挺有特色的,酷似武士的甲冑,为他凭添了几分豪情;至于甲冑下面露出的排骨虽属不雅, 但却可尽情地接受日光浴, 何况众皆如此(除了女人之外),尤其令他惬意的还是拴在腰间的那条帆布围裙,不仅遮羞,而且散热,感觉也是挺不错的。一言以蔽之,如果许教授稍有表演才能, 唐. 吉诃德一角非他莫属。
眼下,在这条长蛇阵似的渠道工地上, 许教授的此般模样确乎还是有些喜剧价值和亲和力的,令毗邻渠段的民工们也渐渐对他青睐了。他们都觉得,许教授除了那付苏秦背剑似的挑土模样不像模样(但却令人乐呵)之外, 主要还是他的号子叫得很好听,听得很过瘾。显然,许教授之所以会取得这样的成功, 乃类似声乐艺术闯出的一条新路子,把美声号子和民族号子融为一体了:
嗨呀嘛、咋嘞 ~~嗨呀嘛咋嘞!~~嗨呀嘛……
我至今都还听得见许传经教授的号子声,那是一段历史和一个民族的绝唱。绝唱的主题是耻辱。不知归国前夕, 在这位留美博士澎湃着的热血中,除了大江情和三峡梦之外, 究竟还想到过别的事情没有?例如,在为青年学子呐喊时,想到过身后的枪子没有?又如,在为新中国欢呼雀跃时,想到过毛泽东的阳谋没有?……我曾悄悄问过他, 但他除了只有一脸愁怅之外,好像其它甚么都没有(如果忽略了他眼眶中偶有泪花滚动的话)。
二十余年后, 当许教授在一九七九年春节前夕终于获得了“改正通知”时,可怜的老人竟像孩子般地在床上嚎啕打滚了,无论人们怎样劝也都劝不住他,类同范进中举,不久之后,老人就瘫了,死了。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人们只在他的枕套下面发现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在康乃尔大学的博士像片;另一件是他对三峡工程的项目建议手稿。除了这两件之外,就只有一缕轻烟把一颗高贵的灵魂送入了天国……
不过,无论怎样讲,许教授的结局却始终都要比孙锦教授好得多。正当许教授像孩子似的倒在床上打滚时,人们对孙锦教授的骨骸都还是无处可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