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孩子,从小爱学习,人也不黏不傻,老师讲什么,家长讲什么,社会上闲杂人等讲什么,孩子听了都往心里去。后来认够了字,也比比划划会写了,见书就看,拿小本字就抄,历代名人的胡说,招三不招两的话,只要话够大,理想啊,生命啊,都记。知道的是抄别人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自己爱想问题,人见人夸:这孩子出息。夸的多了,孩子自己也觉得这叫出息了,越发不可收拾,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博士后,一念就是二十多年;然后摇身一变,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导,又是二十多年;俩二十多年一加,五十多年;再加上前面还有六七年不懂人事的岁月,孩子奔七十了。
你以为孩子这一辈子白过了?孩子一天没闲着,除了把中国字认了一溜够,一闭眼好几万字,外国字也认了十几门,一门结结巴巴能说的,两门扳着字典能读的,三四门看着眼熟,五六门会说“哈喽”,还有全世界各种版本的“我爱你”和“操你妈”。这孩子还了得吗?可天下的事什么他不知道?可天下的人但凡有一号的都是他熟人,特别是死了的,越死的时候长,越跟大伙没关系,孩子就越熟。孩子的心和他们是“相通的”。
仗着这帮死人,孩子开始教训活人。只有他知道死人说过什么。孩子门儿清“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光是咱们这一辈人好议论爱想事,早八辈子的人都是这么爱说爱琢磨事,是道理,都让死人说遍了,全是现成的,重抄一遍就是了。什么叫“彪炳千秋”?什么叫“万古长青”?就是一千年一万年前说对,一千年一万年后再说,还对!——这千万年当中,大家就闭嘴吧。印地安人有一个信仰,认为每个死去的人都会给世界留下一个生命的纪念,一绺头发,一颗牙齿,甚至一堆粪便,以传达他了解的知识,也是个保佑后人的意思。中国读书人也有这么一个信仰,孩子就是他们留下的头发、牙齿和粪便,当然他们不这么叫,叫“读书种子”。有孩子在,不肯死或不甘心死的读书人就觉得留了一点东西给后人,就觉得自己没全死而快乐了。
和伟大的人搞惯了,有一个问题,就是以为自己也很伟大,或者他老大,我老二。抄惯了别人的宏论,也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哪句不是自己的。其实这很容易分辨——哪句也不是你的。
第一个人说的,叫“知识分子”。第二个,第三个,还有不知道隔了多少代隔了多少辈,俗称“八杆子打不着的”,都叫“知道分子”。
附注:分辨“知道分子”小常识:写伟人传记的;为古籍校订注释的;所有丛书主编;所有“红学家”和自称鲁迅知己的。
次一等:好提自己念过多少年书的;死吹自己老师和老老师的;爱在文章里提他不认识的人有刚看过的书的。
“知道分子”代表刊物:《读书》;代表作:《管锥篇》。
(原载《王朔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