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寄出两三天, 在野外,我们这个测绘组与另一组相会了。当该组组长箫文单独听我谈及此事时, 他被惊呆了, 连骂混蛋, 催我赶紧要求退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我却是一笑置之。他急了, 怒斥道:你总得想想你妈呀。此话顿时击中了我的脆弱面。我的确还得想想我那可怜的母亲了, 一旦她见到自己的独子戴上镣铐又该咋办呢?……于是, 我当即向川报发信要求退稿, 若不退, 也请不要发表, 请尊重作者的权利,等等。这当然是废话。
没料到,我与萧文的这次偶遇竟给他造成了灭顶之灾。这是令我悔恨终身的。他只比我大两岁, 很聪明, 有才华, 富有进取心, 在野外的油灯下自修完了不少大学课程。他举止文雅, 白白胖胖, 似乎太阳没法子把他晒得黑。一双睿智的小眼睛总是流露出不会轻易茍同于人的清高。我们交谊甚深, 几乎情同手足。这是他被我诛连的唯一原因(绝然没有第二原因)。
没过多久,一回成都我就赶紧去了川报编辑部,要求退稿并发生了争吵。末了,桌子对面的三角眼向我瞅了瞅,然后附加了几声冷笑——这自然就是他的最后回答了。当年的各级报刋(即各级喉舌),在“引蛇出洞”的全程中,不知用舆论罗网帮助刀斧手逮住过多少无辜的小精灵。正当我心中的愤懑还是难以平息的时候,从桶子楼的另一端突然传出了一位女子的质问声(像乐山一带的口音),噪门不小,音调也尖厉,她的话语令我记忆犹新:
“你们川报太无耻啦! 除了造謡就是乱打棍子。我冯元春还是在校学生呀,请问,我做过谁的姨太太?无耻!下流!我抗议你们对我的人身攻击!”
啊,冯元春,好一个大名鼎鼎的冯元春!我后悔我没多走几步,到总编室去见识见识她的尊容。不过,我却记住了她的声音,尤其是她在四川大学“自由论坛”上的演讲题目:
xxx是伪马列主义者;xxx是三大主义武装起来的历史上最残酷的剥削集团!
这震聋发聩的声音宛如海燕在风暴中的歌唱。不久,这位川大生物系四年级学生就被冠以“现行反革命罪”上铐了。俟至“文革”初期,她又被冠以“继续炮打伟大统帅”而“伏法”于南充,倒在嘉陵江边,与林昭在上海提篮桥的一滩碧血交相辉映。长流的江水是不可能涤净这一椿椿血案的,而圣女们盗来的火种更不会熄灭……
离开川报红砖桶子楼,我去了省文联,陈欣老夫子一脸冷漠, 最后向我厉声呵斥道:“你娃儿是咋个搞的嘛? 弄成这个局面! 你也真是哦, 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明白了, 被腰斩的《妙龄女郎》也将作为《我也想鸣一下》的佐证了。我是在劫难逃了,何况还是自投罗网的,犹如蛛网上的小虫子,惟有静静等待末日来临了。同时,有个直觉也在不断地告诉我,这个夏季休假乃是我今生最后的假日。好吧,我就力求平静地度过这个假期吧。我决定首先好好陪陪来蓉的老父亲, 啥事都不露。总而言之, 我认定了这最后三十天的自由时光于我乃是极端重要的,类同死囚在等候吻别神甫手中的十字架。当这最后的自由转瞬结束之后, 在人生起点上等候着我的,将是今生尚未来得及品尝的爱情与幸福的彻底毁灭……
父亲此次来蓉的主要目的是为我相亲的。据淑声姑姑讲,那姑娘出身名门, 其父是吾父的辛亥老同志兼老上司, 她刚毕业于重庆医士学校, 分配在成都某医院工作。从照片看, 长辈们都认为挺班配, 我也无话可说。为了不叫父亲过份失望, 我也只得应付了,尽管我很讨厌假面舞会。
在锦水之滨的芙蓉下, 此女确实清丽可人, 甚至不亚于花溪河畔的周家姊妹花, 尤其酷似我最喜欢的周二姐,蛾眉风眼,笑靥可掬,宛如晨晖中刚刚绽开的一朵白芺蓉,水灵灵的。稍作交谈后,我敢以我过人的敏锐断定:她对我这个英俊少年也是颇有好感的。这份滨江情缘本如天作地合,如果没有《我也想鸣一下》……这灭顶之灾的感觉令我在初恋的门楣边上变得格外尴尬和不安了。为了不致搅乱她的芳心, 我只得拚命扼住心中的愁烦与感伤, 谈笑间,我找个借口就向她告辞了, 而且未约“下一次”。
继后,是她获知我己完全失去自由后,就主动为我创造了一个“下一次”, 准确时间是在公元一九五七年秋冬之交, 地点是青羊宫农业展览馆。她像探监似的与我隔桌对坐着, 噙泪无语,我亦无言,但心有灵犀,仿佛两颗有缘无份的心灵都还没有忘记芙蓉树下的那个美好瞬间,只顾默默地祭祀着。最后,她仍然默默地抽身离去了, 只把一个动人的背影留给了我。她在风中愈走愈快,双肩不停地抽动着,最后几乎像小跑,而爬在她辫子根儿上的那只蓝蝴蝶活像飞了起来,化成了一道蓝色的闪电, 在漫漫长夜中不时划破我心中无尽的虚空,即使灵肉沉入了深渊,我也在用我的青春与生命作祭,为这只未曾记住芳名的蓝蝴蝶点燃了一柱心香,用鬼魂般的虔诚和敬意去感谢她曾经给我送来的这个 “下一次” 。
那夜,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