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内战引起的严重人道危机终于蔓延到了欧洲。几年前叙利亚冲突刚开始时曾有专家警告如果不处理好叙利亚危机可能触发大规模人道危机。可惜的是西方国家领袖缺乏远见没有应对策略，果然这个警告成为现实。其实叙利亚周边国家黎巴嫩、约旦、土耳其早已陷入严重的人道危机，叙利亚难民占这些国家原有人口的比例有的甚至超过五分之一。大量叙利亚难民使这些国家面临严重政治和经济困境。以前由于欧洲没有受到直接影响，世界舆论注意不够。前几天许多叙利亚难民加上一些阿富汗人和巴基斯坦人强行穿过匈牙利到德国等其它欧洲国家，还有不少叙利亚和其它难民移民涌向希腊和意大利。欧盟的形势转向严峻。德国总理默克尔率先同意接纳大量难民，教皇也呼吁各教区帮助难民。这些行动体现了人道主义，做出了表率。但是这可能远远不够，因为现在通过各种途径到达欧洲的人数只是全部难民移民的一小部分。据估计仅叙利亚一国就有大约一千一百万人(即叙利亚总人数的大约一半)流离失所。许多各国难民(refuges)和经济移民(economic migrants)在得知这个途径可以移民欧洲或者得到暂时安置后，他们中间可能会有大批人蜂拥而至。
叙利亚的难民潮一定会发生吗?如果叙利亚危机处理得好，本来有可能避免这次难民潮发生。十几年前欧洲波黑冲突也牵涉到教派冲突和种族冲突，也有可能会造成大规模人道危机。也就是说类似现在的难民潮那时就有可能在欧洲发生。克林顿总统领导美国和北约及时进行了军事干预，制止波黑冲突进一步恶化。我记得当时许多人对美国和北约的军事干涉是否明智是否有效极为怀疑。他们指出巴尔干地区长时期是火药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就是在这地区发生的一件刺杀案。但是北约那次干涉相当成功。这件事说明了克林顿的领导能力。可惜奥巴马在处理叙利亚危机上缺乏领导能力。下面我将更多解释这点。
三年多前我曾写过一篇叙利亚危机的文章【1】。文章所提供的背景材料很重要，读者需要了解【1】以后才能懂得这篇文章，这里不再重复。读者也需要有一些伊斯兰教的知识。我推荐过一本很好又易懂的新书【2】。读者最好读过阿里的这本新书和伯纳德•路易斯教授的两本书(见【2】里的解释)。需要强调多数穆斯林不是伊斯兰激进分子，也不是恐怖分子。这在路易斯教授的一本书中解释的很清楚【3】。伊斯兰教一千多年的传统反对杀害无辜，反对杀害妇女和儿童，反对自杀袭击。只有少数激进分子才认为恐怖活动符合可兰经和伊斯兰教义。有了这些知识以后，下面我从几个方面来分析叙利亚内战和欧洲难民潮。
--是阿拉伯之春的错吗? --
有人把叙利亚内战和现在的难民问题归咎于阿拉伯之春。他们的逻辑是如果这些人不争取民主安稳过日子就不会有事了，这种看法在大陆华人中间比较多。但是他们知道中东的独裁政权多么残酷吗?许多书都有记载，读者可以随便找。一个例子：二战后使用化学武器的政权全世界只有萨达姆政权和阿萨德政权。这次阿萨德政权还使用“桶形炸弹(barrel bomb)”。这种炸弹基本没有多少军事价值，主要作用是恐嚇和伤害平民。没有原因认为这些国家的人民应该永远生活在暴政下。另外阿里认为阿拉伯之春促进阿拉伯人的觉醒和进步，应该支持【2】。我同意她这个看法。我讲过中东伊斯兰国家可能需要二百年到五百年才能完成宗教改革，政治现代化，和经济现代化。这个进程需要起步，阿拉伯之春就属于这个起步。没有这样的起步，这些国家永远不可能实现现代化。
有些人(华人中间很多)认为许多国家不适合实行民主。这种看法荒谬没有根据。美国独立宣言宣称“人被造平等”。不论你出身高贵，平民，还是低贱，也不论有何种肤色、属于哪个民族和国家，人的政治权力应该是平等的(不是经济财富平等，那是由人的天赋、努力、机遇等加上市场决定的)。民主这种政治制度使人人在政治上平等，大家都能够参与国家的政策选择和资源分配。如果你认为中东地区人民低人一等自己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那说明你或者对历史一无所知或者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中东是世界文明的摇篮，有一万年以上的人类历史。农耕社会的开始，轮子的发明，第一个城邦的建立，第一个帝国的建立等等都发生在中东。中东文明比希腊文明和中国文明要早几百以至几千年。既然许多几百年前还生活在原始部落的人们现在都可以并有能力通过民主决定自己的政治命运，为什么中东人民不配有这样的能力?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的天赋人权应该被剥夺。
在一些华人中间阴谋论盛行。他们说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推行民主的原因是借用民主运动颠覆其它国家。美国和西方国家的确支持民主运动，不限于中东国家而是世界上所有国家。美国支持民主化是美国的长期国策。大量研究表明推行民主通常会使援助方和受援方双赢。二战后德国和日本就是明显的例子。不过这种支持不是输出革命不是颠覆，而是在道义基础上促使政治进步。颠覆其它国家需要大量资源，美国国会一般不会把大笔钱拨给用于颠覆外国的活动。美国的政府预算是公开的，如果有怀疑你可以去查美国政府的预算。在冷战期间美国的外交政策并不着重推行民主，这一点在中东尤其明显。那时美国在中东的盟友和朋友大部分是独裁政权，它们严重限制自由和打压民权和民主活动。中东的民主人士常常为此批评美国政策的短视。911后美国反省中东政策，开始把推行民主作为中东外交政策的一部分。美国的中东外交政策并没有发生剧烈改变，而是促使中东国家扩大言论和新闻自由，逐步增加民主成分。从长远角度来看，这个转变是正确的。但是民主转型常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原来的政治体制由一套机制(即Institutions，机制是西方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中一个常用概念)支持。民主的机制与专制的机制常常不同，其建立和巩固常常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在民主转型中需要极力避免失败国家的出现。而在很大程度上叙利亚已经成为失败国家。
--失败国家比独裁和专制更糟 --
在坏的专制下生活过的人常常会认为专制制度是最坏的制度。现代民主只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以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专制制度。有开明的专制政权，有绝对专制政权，有施暴政的专制政权。一个国家或社会最坏的情况还不是专制政权，而是所谓失败国家(Failed State )。一个失败国家的主要机制基本失效。失败国家的例子有以前的索马里和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注意一个仅仅经济水平低下、政治腐败、军事落后的国家并不一定是失败国家。失败国家的概念来自于英国政治哲学家汤姆•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他认为在国家的原始状态中公共秩序完全不存在，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可能与其他每个人发生战争，特别是基本没有起功用的警察和军队。霍布斯的这个原始状态是一种假想状态，是为了他的契约论作基础的一种思考工具。他不会想到失败国家几百年后真会在非洲，中东，和亚洲出现。从此可见政治学的普适性，政治学对条件适合的所有文化背景都可能适用。下面我们来看失败国家与叙利亚冲突的联系。
-- 权力真空导致伊斯兰国(IS)的兴起 --
伊斯兰国(IS)的兴起的两个主要因素是权力真空和伊斯兰教的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冲突【4】。伊斯兰国的前身是盖达在伊拉克(即“伊拉克基地组织”AQI)，创立于伊拉克战争初期(2003)。它的第一任头头是扎卡维(Al-Zarqawi)。AQI与本拉登很早就有分歧。主要是扎卡维非常残忍，残杀什叶派穆斯林(逊尼派一般认为什叶派属于异端)，甚至对不愿意与AQI合作的逊尼派穆斯林也大开杀戒。本拉登不同意扎卡维的策略，但劝告没有多大效果。2006年扎卡维被美军炸死，与扎卡维一样残忍的巴大底(Abu Bakr al-Baghdadi)成为头头直到现在。同年AQI 和其它一些极端组织合并成为ISI(Islamic State in Iraq)，正式与基地组织分道扬镳。
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后美国犯了几个大错误。首先美国不应该解散伊拉克军队。解散军队后伊拉克就有了前面所说的失败国家的条件。解散伊拉克军队带来两个不利后果。一个是原来伊拉克军队的军官基本都是逊尼派。解散军队后许多军官投到叛军中，增强叛军的战斗力。另一个是造成了权力真空，使得AQI等极端组织有发展壮大的空间。后来伊拉克教派冲突一度非常严重，到2006年伊拉克全面内战的危险很大。当时驻伊拉克美军的总司令David H. Petraeus建议强度增兵(Surge)，这建议被小布什总统采纳。强度增兵证明相当有效。同时Petraeus鼓励对激进分子恐怖分子不满的逊尼派组成“伊拉克之子”行动并给他们钱和武器，让他们反抗AQI。这一招也相当成功，伊拉克教派冲突有所缓和。
奥巴马当政后第一个大错误是支持伊拉克前总理马利基连任。详细情况可以参看Ali Khedery一篇有很多内幕的文章【5】。Khedery是美籍伊拉克人，当时担任美国方面资深顾问，在美国伊拉克政策上曾起过很重要的作用。他曾经帮助马利基上台，认识到这是个大错误以后他尽力说服不让马利基连任。那时他已经得到多数美国高官支持，但最后被奥巴马否决。马利基的主要问题是他大力镇压或排挤逊尼派和库尔德人。逊尼派穆斯林因此对马利基领导的政府强烈不满，给了极端分子在逊尼派中间扩大影响的机会。奥巴马的另一个错误是在美军撤离时没有能够保留一些美军在伊拉克。这些给以后伊斯兰国扩展提供了条件。
奥巴马更严重的错误是在叙利亚。在阿萨德开始血腥镇压示威民众以后，奥巴马在公开讲话中要阿萨德下台，但是他没有什么计划和策略使之实施。这使得阿萨德不把奥巴马的要求当回事。不久叙利亚反对派要求美国帮助。在考虑如何应付叙利亚危机时，奥巴马的主要助手(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CIA头头David H. Petraeus，和当时的国防部长)都建议武装反对派。但是被奥巴马否决。叙利亚内战蔓延以后，叙利亚的大片地区出现权力真空。那时ISI在伊拉克发展不太顺利，看到叙利亚内战造成的机会后ISI转战到叙利亚，改名为ISIS。现在又改名为”伊斯兰国(IS)”同时巴大底自称哈里发(意思是全世界穆斯林的首领)。IS在叙利亚壮大以后，又杀回伊拉克，占领了叙利亚和伊拉克两国的大片领土。奥巴马在叙利亚还犯有其它错误，例如给了阿萨德“红线(Red Line)“， 但是阿萨德触犯后没有受到惩罚。奥巴马的更多决策错误在华盛顿邮报一篇专栏文章里有叙述【6】。
有人或许说奥巴马选举时答应结束伊拉克战争，如果他把战争扩大到叙利亚，他将无法交代。首先美国可以武装叙利亚反对派但并不参战。叙利亚内战的许多派别都有外国支持。美国支持反对派会有一定风险，但是不行动风险更大。另外大家需要了解”领导(leadership)”这个词在西方的含义。在其它非民主国家里，领导常常意味着发号施令。事情顺利时领导得到报纸电台等的赞誉;如果出了问题，领导常常把责任推给下属或天灾，自己没有或者只有很少责任。西方则不是这样，领导需要担当责任。在困难的时候，领导需要及时作出重要决定。在波黑冲突时，美国选民并没有授权克林顿总统干涉。但是克林顿认为干涉符合美国利益。结果证明干涉是对的。奥巴马则相信保持现状。前些时当奥巴马觉得不支持叙利亚反对派在道义上过不去时才开始支持训练和武装叙利亚反对派。这样的支持也是半心半意的。根据【6】，美国每年训练50名叙利亚反对派。用英语中的一句成语：“Too little，too late(太少太晚了)”。奥巴马处理叙利亚危机时过于优柔寡断。不仅奥巴马，欧洲在处理叙利亚危机时也没有出现强有力的领导。
我们应该从这次事件中得到教训：需要极力避免权力真空的出现。这个教训对于其它国家，包括中国，的民主转型也是适用的。叙利亚的形势非常严峻，处理叙利亚冲突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打败伊斯兰国恢复和平需要相当一段时期。在这段时期里希望支援难民的奉献能够使多数周边国家的难民过得去，不转到其它国家。欧洲和其它国家吸收大量难民可能会造成长期社会问题，特别是中东难民中绝大多数是穆斯林。穆斯林难以融于其它社会。一个例子就是波士顿爆炸案的凶手。他们家在俄国车臣受迫害，美国让他们以难民身份入境，帮他们站稳脚跟。他们开始还不错，后来一有不顺就受激进伊斯兰教宣传，成为恐怖分子。英国法国也有类似情况。我前面讲过穆斯林中激进分子和恐怖分子属于极少数。但是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难民成为激进分子或恐怖分子就对一个社会有很大威胁。即使没有成为激进分子恐怖分子，难以融合主流社会终究是个很大的隐患。
注释：
【1】韩家亮：叙利亚危机简谈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1818
【2】韩家亮:异端：伊斯兰宗教改革?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53599
【3】Bernard Lewis, "The Crisis of Islam: Holy War and Unholy Terror," Random House Trade Paperbacks, 2004.
【4】韩家亮：伊斯兰国(IS/ISIS/ISIL)的兴起与前瞻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world/qqgc/20140826112011.html
【5】http://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why-we-stuck-with-maliki--and-lost-iraq/2014/07/03/0dd6a8a4-f7ec-11e3-a606-946fd632f9f1_story.html
【6】Fred Hiatt：Obama’s Syria achievemen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obamas-syria-achievement/2015/09/06/961b416a-50de-11e5-8c19-0b6825aa4a3a_story.html
相关链接：
1)韩家亮：霍布斯的国家契约政治理论及其意义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zhongxi/2014091011288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