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叙利亚北部哈塞克省对抗ISIS的武装力量中,22岁的英籍华人西潘是唯一的一张东方面孔。西潘(Sipan)是他在当地取的库尔德名字,能尽可能保护他的真实身份和在英国的家人。“中国国内有一家地方报纸看了外媒报道‘国际志愿军’进攻ISIS的照片,里面有我的样子和背后墙上的中文,就发布在网上‘人肉’我的信息,后来写了报道说我是哪里人,曾在哪里读过书。对我来说这非常危险,当地的华人战士只有我一个,ISIS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担心他们从这些信息中找到我的家人实施报复,所以请不要骚扰我的家人,也不要再去挖我过去的生活。”西潘在电话里告诉本刊,他隐藏了自己的Twitter和Facebook,只在新浪微博发布前线和战场后方的情况,“相比之下,中文网站要安全一些,而且我也想让更多的中国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天前,他刚刚从前线回到了较安全的后方基地,本刊得以联络上他。以下是他的自述。
YPG唯一的华人
这里热极了,上午九十点钟就差不多39摄氏度,这是最难熬的。我现在边境城市代里克的城外,是库尔德地区的战区大后方。营地在一个蓄水厂里,我们住的是货柜集装箱改造的简易房子,经常断电,通常是一天早中晚限时供电,水也很缺乏,平均一星期才能洗上一次澡,有时候城区里的巷战结束,老百姓提前就跑光了,我们能去他们的房子里洗个澡,休息一下。
这个蓄水厂是由中国援建的,墙上还有一些没撕干净的张贴纸,上面写着中文的中国援建单位名称,各处还有很多中文标识,写着“严禁私拉电线”“严禁明火”等等。当地人都非常喜欢中国,看到我这张中国的面孔就会多几分好感。叙利亚国内的机场不是被摧毁就是停航了,我从英国飞到了伊拉克北部的第二大城市摩苏尔,从那里坐汽车才能到叙利亚。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地区和我现在所在的叙利亚哈塞克省毗邻。二者都是库尔德自治区,但社会制度有区别,伊拉克的库尔德人有美国的支持,实行的是资本主义。等我坐了约6小时车进入叙利亚之后,明显感觉这里要穷很多,大一些的城市感觉和中国西部的三、四线小城差不多。有一次我在一个平民家里,居然看到挂着毛主席像,他们都很喜欢中国,知道中国是一个强大而且漂亮的社会主义国家,很多人会跟我说,欢迎来到这里,还会有人找我合影留念。来参军的外国人都是白种人,我是唯一一个华人,在部队里大家也都很喜欢我。
我在叙伊边境接受检查时,库尔德士兵问我:“你来叙利亚是不是要参加ISIS?”然后我们都哈哈大笑,他当然是开玩笑的,当时送我入境的是当地的库尔德民兵组织YPG(People's Protection Units),是受库尔德地方政府领导的对抗ISIS的武装力量。叙利亚境内现在四分五裂,除了政府军、反叛军、ISIS和基地组织的分支“胜利战线”外,各地还有军阀势力的武装,反叛军在ISIS进攻哈塞克省之前,曾经跟库尔德人交过战,后来因为政府军介入,反叛军和哈塞克省签订了条约,互不侵犯。ISIS是哈塞克省目前唯一的军事威胁,是YPG唯一的作战对象,我之所以来库尔德地区,不是为了参与叙利亚的内战,而是因为我恨ISIS,如果政府军也号召外国人来对抗ISIS,我也会去参加。
也许在中国对ISIS恐怖分子的报道并不常见,但英国能看到很多新闻,主要报道的是在伊拉克的ISIS,英美在伊拉克的投资很多,有很多公司受到了ISIS的威胁,在叙利亚投资少,关注就少。之前,我看到一个英国人到中东参与攻击ISIS的报道,知道YPG下属的一个“国际志愿军”组织专门招收外国的志愿者来参军作战。我在Facebook上与YPG取得了联系,买了张机票飞到摩苏尔,YPG派人在当地接我。伊拉克的库尔德地区也有YPG的军事力量,我来之前并不了解,想着先去看看,再决定去哪里作战。我看伊拉克的库尔德地区很繁华,待了一两天,就决定去叙利亚。
在前线做急救兵
我在英国皇家陆军的步兵部队服过3年兵役,从18岁我读大学开始,每周有几天去部队参加训练,其他时间在学校学习。那是和平年代的部队,我摸过的枪是L85,这儿用的枪是AK47,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到了之后要先集中训练,再分到前线各地。
我是今年2月下旬来的,在后方学了10天如何开枪就去了前线。刚下车,就听见机枪“突突突”地打过来了。所有人都吓到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行李还没拿,就跟着大部队躲进附近的建筑物里。双方一开始是重武器交火,用榴弹炮、迫击炮等等,我在掩体里远远地看到ISIS把他们的旗帜升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些戴着黑色头套的恐怖分子。半小时后,前线后方两公里范围内没有重武器交火的声音后,指挥官让我们往前冲,我们就从房子之间已经打洞的土墙上穿越,最近时距离敌方只有250米。从两公里外飞快地跑过来,已经很累了,但又更加恐惧,很怕离得那么近,对方冲过来把我们抓走。双方逐渐开始轻武器交火,我本来设想的是把子弹一发一发地打出去,有的放矢,但一紧张,忘了第二格弹夹是连发的模式,一扣扳机,一口气全打出去了,也顾不上找人头,只能稀里糊涂地朝那个方向射击。第二格弹夹打完,指挥官让大家待命,谁都没说话,气氛很凝重。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放了个屁,大家这才放松下来,开始打趣要揪出那个放屁的人。
这次对攻又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始撤退。回到前线基地里,我们新来的9个国际志愿军分成两个小组,分别加入YPG的两个排,和库尔德人混编在一起。我们虽是同一个战线,但每个排都在不同的战壕里,和那些战友只能一星期见一次面。来之前我有点担心会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语言也不通,训练和作战跟在英国肯定也完全不同。来的第一个星期有点害怕,但之后就很开心了,大家志同道合,会说英语的人也比我想象的多很多。
我来的这3个多月里,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泰勒塔米尔和乌姆古赛尔之间的山区参加一场阵地战,被ISIS围困了一星期,后期补给跟不上,我们只能用大火烤大饼,烤到糊,再用温水和着吃。欧美国家的部队里都有良好的后勤服务,士兵从来不会被困这么久,那时我刚来没多长时间,也没受过这种苦,心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第二次就真的很伤心了。是在泰勒塔米尔到哈塞克之间的一座山,我们被ISIS攻击,我的两个朋友都受伤了。其中一个被手榴弹炸伤了腿,现在已经恢复,另一个朋友全身很多地方都被子弹射穿,流了很多血,在送到战地医院的路上就死了。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赶到医院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已经目睹过好几次战友的死亡,但我发现很多人不是因为枪伤而死,而是死于紧急医疗救治不足。我见过一个战士只是大腿上有一处枪伤,全身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结果送到20公里外的战地医院时,一打开门,血哗啦一下子流了出来,感觉那个人的血都流干了。没有人帮他止血,只拿块头巾敷在伤口上,都没有扎紧。战士在沙场上奋战是很光荣的,但他却在一个小货车里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太不值了。前线很多人都不具备基本的医疗常识,当地的战地医生又太少,战地医院的一个老医生告诉我,内战刚刚发生时,国内就有1/3的医生跑到了欧洲去,ISIS来了之后,又有1/3的人也逃到国外去了。医护人员不愿意上前线,前线的战士又不愿意当医疗兵,那样开枪的机会就很少。所以我决定去做这个。
我在战地医院学习了3个星期。第一周学战地急救,第二周学气胸、喉咙烧伤的小手术和点滴注射,第三周实习,学会如何应用理论。这期间我被叫走过两次,都是作战时叫我去帮忙。
第二次是在学习到尾声的时候,突然外面来了15辆车,战友来接我去战场。我纳闷怎么这么大阵仗,等车开到了哈塞克前线上,看到坦克、运兵车、迫击炮都来了,才知道这是一次规模很大的战役。我们的战场从泰勒塔米尔开始,到乌姆古赛尔、泰勒汉济尔,再到哈塞克,这一线的南面背靠着一座山,我们的目标是占领这座山,这里基本上就是库尔德地区的最南端了。去年ISIS在北部库尔德地区的攻势最猛,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逐渐显出了颓势,被逼着逐渐往南撤,如果这次战役成功了,ISIS的主力就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