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汪涌豪博士在1994年春夏间完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一文,由于答允刊发的《中国古籍研究》创刊号的耽搁,先后提交1994年11月在浙江新昌召开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七次年会和1995年9月在江西南昌召开的中国古代文论学会会议上发表,引起较大关注。到1997年3月,在美国哈佛大学访问的张宏生教授来信,告知斯蒂芬•欧文(宇文所安)教授《中国文学批评读本》(Readings in Chynese literary though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在《二十四诗品》那一章,他提到一位姓方的学者,写了一本书,认定《诗品》为伪作”;“我问欧文此人情况,欧文说,此人毕业于哈佛,长期在美国高校任讲师,现已过世。他或许是韩国人,或许是大陆朝鲜族人,长期致力于考证《诗品》的真伪,已写出一本书,认定为伪作,但这本书并未出版。欧文并不认识此人,也不知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这人的英文名字叫Achilles Fang。”(1997年3月15日来信)并附寄该书中的当页。我收到后询问本系对美国汉学家很熟悉的陈引驰博士,引驰立即告我此人是方志彤,随后列举梅维恒、周辅成的回忆和钱锺书的书信,知道他本名金淳谟,早年就读清华,后来获得哈佛博士并在哈佛任教。引驰将宇文所安的注文翻译成中文,写成《方志彤、宇文所安和<诗品>辨伪》一文,在《文汇读书周报》1997年5月24日作了介绍。宇文表述是:《诗品》“出现之晚近自然引起了对它的可信度的怀疑。相对于它后来在传统诗学中的核心地位,有关《诗品》的评论之匮乏是令人惊讶的”;“它们在11至17世纪之间完全未曾广泛地流传,而在明末清初几乎同时出现,因而它们的文本历史是值得疑问的(晚明是赝品著作尤其盛行的时代)。”宇文并说明自己虽然没有与方讨论这一问题,但他在撰写该书过程中,“最终相信,《二十四诗品》可能就是一部伪作。或许破坏它的真实可信性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它运用了许多只在宋代才开始流行的美学概念”,并引发议论:“如果此书确实是伪书,那它肯定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不朽、最有影响和最成功的伪作之一。”此后我曾多次介绍宇文著作中的见解,很希望方着仍有发表的希望。
很高兴暨南大学文学院闫月珍教授在哈佛档案馆找到方志彤《二十四诗品》的英文手稿,并将其中《<诗品>作者考》一篇翻译出来。据方志彤在手稿上说,这篇文章作于1960年代早期。《文学遗产》编辑部将译稿转发给我,希望我对方稿谈一些看法。我在上节大致说明有关方着的知悉原委,当然更对方文抱有很大期待。
目前看到的闫译稿,包括前言和正文四节。他的探讨和我们的研究,有同有不同。前言所说“司空图之传记没有提及此事;没有传记材料或目录有着录;并且,唐代以后的史传或公私目录都没有提到它”,对此我们做过较完整的论证。方文假设的反诘,是否“仅是司空图全部文学作品之一,因而无需单独提起”,在1995年后国内反驳拙说的论文中也被多次提出。方认为此说“貌似有理”,但无法解释其在明末以前“从未在任何文学批评著作中被引用或参考”。我则从司空图三十卷本《一鸣集》的散佚和曾见过该集的洪迈的态度,说明其不会是其文集中的一篇。方文第二节对毛晋《津逮秘书》本跋语将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关于司空图“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一句与《二十四诗品》相牵合的一段分析,也是我研究此书的主要突破口。我在1982年春间买到郭绍虞《诗品集解》,很惊讶为何历代着录题跋仅始于明末郑鄤、毛晋,因为看到引及苏轼的话,没有深究下去。直到1993年夏理清苏轼所说“二十四韵”云云,仅指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自举二十四例诗句,才取得突破。在此点上,方文发现了问题,可惜没有进一步的探究。方文第三节提到杨慎推崇司空图,但没有提及或引用《诗品》,也是很敏锐的感觉。拙文也注意到此一特例,并注意到同时或稍晚的胡应麟、许学夷、胡震亨都如此,并最终在许学夷《诗源辨体》中取得突破。
方文第一节对司空图其它诗作进行形式和韵律的探讨,认为其四字韵文的“韵律系统与《二十四诗品》大相径庭”。他罗列了十五篇韵文(其中七篇为长篇碑文的铭辞)的韵脚,注意到各篇的诗句数目都不与《诗品》相似。他认为《诗品》每篇是韵脚相同的六个对句,无论原来是独立的铭或赞,或是附在传记或碑铭上的韵文,似乎都不太可能。这一分析在拙文中没有采用。可能最初也曾考虑有无从押韵、文风以致诗学范畴方面探索之可能,总感到见仁见智,差别很大,并非铁证,因此放弃。记得张柏青曾先后发表《从<二十四诗品>用韵看它的作者》(《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从<二十四诗品>用韵看它的作者》(《文学遗产》2001年第1期)两篇内容大体相同的论文,从用韵证明《诗品》非司空图莫属,与方志彤看法正好相反。方是精通中西方文史和语言的大家,许多名家都称赞他“学识和语言能力旁人难以企及”(下引徐文堪文引梅维恒语),他的判断应该得到尊重。
不过就本文已经表达的内容来说,距离前引张宏生说已经“写出一本书”,前引宇文所安所著认为他“最终相信,《二十四诗品》可能就是一部伪作”,都还距离很远。是不是本文仅是方系列研究中的一篇,还是未最后完成的部分章节,我稍有一些困惑。闫月珍来信告知:“手稿虽分为五个文件夹,但内容其实是两部分:考证作者和英译作品。其中,考证部分是在两个文件夹基础上的打印稿;英译部分共三个文件夹,完成了二十四则的约三分之二。”“作者考证这篇文章的打印稿有两个版本,旧的版本认为伪作是郑鄤所作;新的版本(就是我译作的底稿)则和前稿不同。方先生所说的《二十四诗品浅解》1875年这个版本我也借到了,并据它核对了方作的原引文。我对方先生的结论感到有些意外。如果能看到《二十四诗品浅解》更早的版本,或许才可以判断这个结论。”我推测,方的最初计划可能是将《诗品》翻成英文,但在进行过程中对其作者和时代有所疑问,形成一些看法,留下了目前看到的手迹。但后来无论英译或辨伪都没有完成定稿,仅有的手迹保存了他当时一些见解——极其精彩而深邃的体悟,基本看法与我和汪涌豪,以及宇文所安的推证,很是接近,我们的工作完成则晚了二十多年。当然,我还是很期待方志彤的更完整系统的研究有机会面世。
最后还想说到,我们在1994年的研究,判定《诗品》归属司空图在明末天启、崇祯间,对从公元908年司空图去世到1620年即万历末年的判断是基于文献的推证。由于90年代末古籍文献数码检索的实现,这一推证已经得到科学的结论。另外,由于张健对元明诗格的系统清理,《诗品》在元明诗格中的保存状况也已清楚,足以订正我们最初出于怀悦推测的不当。目前可以确定保存在诗格而与司空图还没有交集的二十四则《诗品》,上限还没有突破公元1300年。
关于方志彤生平,上海《东方早报》今年1月9日《上海书评》刊徐文堪《不应被遗忘的方志彤先生》和环球华网刊木令耆《记方志彤先生》有较详细介绍,可参看。在此概括作最简单的介绍:方志彤(1910.8.20-1995.11.22),生于日治下的朝鲜。在上海读高中。193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1935年参与编辑《华裔学志》。1947年到哈佛燕京学社工作,1958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博士论文研究庞德,因篇幅巨大,迄今未出版。在哈佛数十年,始终未获教授,或与为人孤傲、著作稍少有关。已刊论着有陆机《文赋》英译、《资治通鉴》卷69-78英译和注释等。